九月十四,市井流言彻底坐实了。
“臣,山西巡抚王崇—”
大东门外,太监、宫女、锦衣卫,打著清道旗、降引幡、金瓜斧鉞、红绣圆罗盖,算上前仪殿后,绵延得有二三里路,簇拥著一顶三十六人抬的凤轿入城。
“率闔省文武官员恭请皇贵妃懿安。”
城门两旁十一桿旌旗飘扬,七盏宫灯垂落,吹鼓手合奏大礼乐。
“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六七十名官员行四拜之礼,分成五列,跪倒一片,所用礼制大大超过皇贵妃位份,若遇上谨慎些的,早就远远落轿避嫌。
怎奈万贞儿是个好风光的,由来恃宠而骄,別说拿皇后礼仪相迎,便是皇帝礼仪,她也敢坦然受之。
凤轿不停,径直入了城,只遣个女官过来宣諭。
“娘娘说与山西有司官员听著:地上凉,別跪著了,都起来吧,皇恩浩荡,本宫今次回乡省亲祭祖,虽是奉旨之行,终为一家之计,不好劳动桑梓父老,文武各安本分,各司其职,勿使圣意有伤。”
那女官说完之后,微微欠身,转身追著凤驾去了。
“娘娘天恩浩荡,体恤桑梓官民,臣等不胜感激!”
为首那袭緋袍主人,身量不高,五十来岁,鬢角已然染霜。
他祖籍江西,曾中得科举二甲头名,却因得罪同籍清流大佬,打发到辽东当了知府,牧民:备边、教化,政绩斐然,十年不得寸进。
“王大人起来吧?”
待彻底望不见凤驾之后,在两旁官员扶下,王巡抚这才缓缓起身,他环顾左右,不乏有年轻官员,面露鄙夷之色,对自己窃窃私语,他心中冷笑。
“这些年轻人啊。”
“他们哪里知道辽东的雪有多冷,靶的箭有多狠!”
“朝中冠带公卿的心又有多毒,空怀一身经世济民的才干,却无施展空间,眼看尸位素餐之流,轻易登上高位时,心里有多苦。”
王崇轻轻摇头,只要贵妃在朝,他这个头號走狗干將就能稳如泰山,手握封疆,威震一方。
身为『裙选”官员里,地方实权最重的一个,从来就是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尤其他主政晋省五年,稳固住了边防,那个清流大佬弟子出身的前任巡抚,饱读圣贤书,张口文章,闭口诗词,却放任狼庭坐大,毫无实干之才。
他这种真能干事的『走狗”,在朝中特別招忌恨。
“请吧,诸位?”
王崇环顾左右官员,有投靠自己的心腹,有虎视的政敌,更多的是望风转舱骑墙派,他虚意做了个请的手势,却无人敢走半步。
“王大人先请。”
“您是山西的青天,定边的柱石啊,我们这些人甘附驥尾,擎保著抚台大人,为大明国效力,
那便是天大的福分,祖坟冒青烟的好事儿—“
王崇抚须轻笑道:“为大明效力,那是应该的。本官和你们一样,心眼里只有皇上、娘娘,实心用事,不存那么多门派之见,把精力用到正途上,於你我才是天大的福分啊———“
他云遮雾绕说了大通,意思就一个,贵妃娘娘圣眷犹在,有异心的,都踏马老实安分点!
眾官儿各怀心思,齐齐拱手道:“谨遵抚台大人教诲!”
王崇点了点头,面色一肃,喊道:“太原府,太原县何在?”
“下官在!”
一袭緋红官袍的四品知府,就在旁边,当即出列。
“下官太原县令在~”
另有一袭绣著鷺的青袍官员,从后面出列,值此关键时刻,忽然蒙召,不禁心头慌乱,担心自己不知何时得罪了王抚台,这个时候被挑出来当『鸡”。
“你们听著,贵妃娘娘驻踏太原期间,府县所有刑讼案件,一律从严处理,可抓可不抓的,统统关起牢里,尤其要小心,若有那种心怀怨、又具武力的刁民,立刻捕拿,切勿使其惊扰到凤驾。”
“下官遵命。”
王崇立刻皱眉道:“不是遵命,出了事,摘你们乌纱帽都是轻的!”
两人又道:“下官愿以性命作保。”
王崇这才点了点头,放过两人,又道:“巡防营统领张逸德何在?”
“末將在,请抚台大人吩咐!”
身形高大的武官当即出列,对矮小乾巴的半百老头,执礼甚恭,语气甚温,恨不得把九尺身躯,长揖到底,好与之平齐。
“別站这儿了,边走边说。”
一省巡抚,上马管军,下马治民,事权极大。相比国朝初年,山西巡抚对边军的统御之权,大部剥夺,划归了宣大总督,但毕竟是直挡草原的第一线,相比其他地方,王崇依旧有不小的治军权。
巡防营还只是其一。
“从即日起,巡防营兵马分成三班,日夜巡逻,给俸双餉—“
王崇边走边说,指挥若定。
这位大人素来雷厉风行,有谋略,有手段,想干的事,多半能干成,別小看这个『多半”,朝中派系林立,相互肘,时刻准备鸡蛋里挑骨头,早就空谈成风,说五件事,能干成一件,都算难得的能官干臣了。
只是王崇连拍马屁也是如此雷厉风行,令不少清流官员心情复杂。
隨著文武官员散去,凤驾抵达万景园,沿街兵丁撤走,大东门很快恢復了秩序,有些远远观望者,也悄然隱入进进出出的人堆里。
“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离大东门八百多步的桃岭上,不少出城秋游的人,或有心,有无意,撞见凤驾入城那一幕,
有久试不中的酸秀才吟著白乐天的诗,似乎自己的青云路,大明的盛世梦,也是被一女子截断的。
瘦书生嘆气道:“裙选之流,尸居庙堂,我辈寒窗十年,有一肚子圣贤文章,却报国无门,世道如此,夫復何言啊?”
同伴摇头道:“罢罢罢,人生不如意,散发弄扁舟”
两人站在岭上,望向大东门前的天家富贵,眼热不已,却轻摇摺扇,说几句针砭时弊的话,颇有些遗世明珠的风姿。
瘦书生冷笑道:“就怕有朝一日,渔阳鼙鼓动地来,九重城闕烟尘生—“
从他语气中,倒像期盼那天早日到来一样。
“小师妹,他们说的是甚意思?”
两秀才左近,三人站了有一会儿,也是瞧大东门前的热闹。
令狐冲文化不多,华山派开蒙书籍,也仅限於《三字经》、《弟子规》,因他极早展露剑道天赋,岳不群倒没怎么逼他,唐诗宋词也就戏文中常唱的,能胡两句。
“自己不行,怪路不平。”
岳灵珊心情不好,言简意,作了总结。
“精闢,哈哈哈。”
令狐冲虽不喜欢读书,但天性聪颖,反而比读书的更有灵慧。
瘦秀才转身怒道:“你们刚才说甚?”
令狐冲也是个不怕事大,就怕事不大的性子,他扇了扇鼻子,笑道:“说哪家打翻了酱菜罈子,好大一股酸气!小师妹,你闻见没有?”
“简直有辱斯文,立刻给我们道歉!”
岳灵珊原本心中鬱闷,倒不只是因为林平之的顛倒黑白,谎话连篇,而是她知道,林平之嘴里的话,都是爹爹的意思,这无时无刻不在衝击著她十多年来的认知。
“什么是真的?什么又是假的?”
她不想住在国丈府,另一个原因,便是看见儒雅宽和的君子剑时,总是想起观音庵里那个腹黑毒辣的岳掌门,两张面孔,时而分开,时而重合令狐冲这么一闹,她倒没那么鬱闷了,吵架、打架,还有喝酒,都是舒缓心情的方式,岳灵珊忽然明白了,难怪大师哥那样喜欢喝酒闹事,只是他心中也有难解的鬱结吗?
岳灵珊轻笑道:“闻见了,只是不像酱菜罈子,倒像山西老陈醋。”
“哈哈哈,是啊,这年份不大,闻著倒是挺酸。”
“你们,你们·——”
那两秀才瞬间红温了,他们正沉浸在怀才不遇的自怨自艾中,幻想著有朝一日,非让当朝效仿文王,將自己从家里,背到金鑾殿上,方肯將满腹才华布达天下,却被寥寥几语戳破,顿时怒衝心头。
令狐冲大笑道:“我们什么?我们说得对,是不是?”
“你们找打!”
大明国的读书人,脾性都不小。
上至首辅大学士,下至秀才童生,打架斗殴几乎家常便饭,前朝有个御史,因为受了首辅驳斥,气了一夜,第二日早早上朝,埋伏在皇宫里,待首辅经过时跳出来偷袭,却硬是没干过比自己大了十多岁、年逾甲的老首辅。
那御史挨了顿臭骂,又挨了顿毒打,只能自认倒霉,他总算知道,为何人家能权倾朝野了,御史只是练嘴皮子,那首辅真练拳脚啊。
两秀才將摺扇別在裤腰带里,摆开架势,撩起袖子,亮出拳头,一套动作无比熟练,眼看便要挥拳打来,忽然听见“刷”地一声,眼前寒光闪过。
“敢上前一步,休怪我剑下无情!”
林平之拔出佩剑,上前两步,挡在岳灵珊身前。
“师姊,你別担心,他们伤不了你。”
令狐冲与岳灵珊对视一眼,眉头微皱,他爱打架闹事是真,却都有分寸,从不恃强凌弱,那两个酸秀才明显不会武功,原本想逗个乐子,让小师妹高兴高兴,林平之不声不响,忽然亮出剑来,
倒让两人意外。
“林师弟“
令狐冲正要出言提醒,那两秀才见状,却后退了几步,注意到三人都带著剑,自己赤手空拳肯定要吃亏,瘦书生便道:“你们三个人,我们两个人,以多欺少,不算好汉。”
另一人道:“对,有本事你別走,我们再喊一个人来,公平对决。”
两人扔下狠话,掉头边走,匆匆离开桃岭。
四周等著看热闹的人,顿感失望,好一阵子嘘声。
“师姊,你没事吧?”
林平之收起佩剑,语含关切,看向岳灵珊。
他中途入门,平时也只由大师兄指点剑法,没怎么见过岳灵珊出手,料想一个女子,能有几分武功?
令狐冲笑道:“小师妹当然没事,林师弟,我们江湖中人,不应轻易对普通人动剑的,万一落了个恃强凌弱的名声,那就不好了。”
他本就不是个严厉的人,面对才经歷破家灭门之难的林平之,更不想把话说重了,怕挫伤他的锐气,又补充两句。
“不过,关键时刻,师弟挺身而出,爱护同门的精神,还是十分可取的,有朝一日,你面临魔教高手,肯定也会这般义气。”
林平之拱手道:“多谢大师兄,平之受教了。”
林平之对令狐冲的话,倒是无感,他看了眼岳灵珊,自己做这些事,都是有目的的,他虽然整日沉默不语,却不是无所事事地发呆,而是在观察一切。
他想了很多,至少明白一件事,自己在华山派的地位,並不稳固,岳不群知道辟邪剑谱下落后,態度变了不少,收为义子的话,就没怎么提过了。
只是岳灵珊时常心事重重,对自己更是冷淡,还不如令狐冲。
“走吧,毕竟在人家府邸作客,再不回去,估计又要挨师父骂了。”
时近中午,出来半日,也该回去了。
三人朝桃岭下而去,没走出几步,岳灵珊忽然停住脚步,看向一处,脸上所有的鬱结清冷,
瞬间散开,唇边露出笑意,只是笑意尚未完全绽放,隨即眉头一皱。
“是他!”
令狐衝心中微惊,上前三步,右手同时按上剑柄。
那人笑道:“今日真是巧啊,衡阳临江楼一別,你我也有半年未见了,令狐兄,不知何时,才能共谋一醉啊?”
林平之也认出了来人,一时心情复杂,他还没想好,该如何面对张玉,表现愤怒、仇恨,还是冷漠、不屑,该大喊一声“狗贼,还我爹娘命来”,还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给我等著”。
“令狐冲隨时可以同紫薇剑仙喝酒,捨命陪君子,大醉三天也无妨,就是不知道,眼前之人是仙是魔?还是不是我在临江楼认识的那位朋友?”
岳灵珊的目光,却是看向张玉身旁的万芷清,心中微酸,又觉惊奇,自己竟然在国丈府內院见过一张相同的脸,难道张玉轻笑道:“张某既非仙,也非魔,就只是一个人。”
令狐冲直接问道:“观音庵惨案是不是你乾的?”
“令狐兄真想知道?”
“张兄如果將令狐冲当朋友,我就应该知道。”
张玉却是看向他身后那年轻人,缓缓说道:“观音庵里,是仙是魔,苦主在此,令狐兄何不直接问林少鏢头呢?”
林平之握剑的手,微微颤抖,他没料到华山大弟子,竟然与魔教巨魁有交情,若是说出真相,
他首先过不了岳不群那一关,况且,整个江湖已经认定是魔教乾的,魔教加害的对象,自然是正教要保护的。
这个身份,对自己也有所益。
“林师弟,观音庵里,你亲眼看见是张玉下的手吗?”
令狐冲再次问道。
手机站全新改版升级地址:https://m.biqusan.cc,数据和书签与电脑站同步,无广告清新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