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县。
协助孙权典理荆州诸民政、財政事的潘濬,终於收到了大吴天子登基后的第一道旨意。
以奋卫將军、少府卿潘濬为前將军,领太常卿,迁刘阳侯,持节督巫关诸军事,战事若起,二千石以下皆可先斩后奏。
潘濬见旨,非但不喜,反而在寒春冷日冒出了些微细汗。
因为与这道封赏旨意一起送到潘濬面前的,还有一封密报,以及一封弹劾他的奏表。
密报乃是大吴潜伏在蜀国的细作所上。
时间在一个月前。
也就是步騭、诸葛瑾二將刚刚被蜀国俘虏不久。
该细作探到消息,潘濬在移师巫县之后,便曾遣密使与蜀国丞相长史蒋琬秘密联络。
在步騭、诸葛瑾败降后,潘濬再度遣使西向。
步騭的至交密友,戍守秭归的討虏將军卫旌,在半个月前,向时为至尊的孙权呈上了这封密报,並上奏表弹劾潘濬。
弹劾奏表大意就是,潘濬乃是蒋琬表弟,又曾得刘备重用,受刘备厚恩殊遇,虽无荆州刺史之名,却有荆州刺史之实。
如今蜀国北伐破魏,又侥倖败吴一仗,潘濬这么个首鼠两端的骑墙小人,此时遣密使联络蒋琬,必欲举巫县降蜀无疑。
表书措辞用笔信誓旦旦,一点余地也不留,篤定潘濬就是与蜀国有秘密往来,力諫至尊明察,万不可用潘濬戍边守境,以备不测。
“君侯,怎么了?”巫关裨將廖式问道
其人前段时间曾出使大汉,结果在把“割地求和”的消息带给孙权的时候言语失当,触了孙权逆鳞,遭校事严加拷问了一番,最后是潘濬將他保了下来。
大吴至尊择吉日进位称帝之事,他当然是知道的。
这时候,孙权既已登极,东方突然传来旨意,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必是大赏群臣的旨意。
只是他有些不明白,潘濬见到圣旨后,为何不喜反忧?
潘濬听到廖式问话,才终於从失神恍惚中醒转过来,旋即脸上浮现笑意,先將圣旨递给廖式。
圣旨並不只封赏潘濬一人,负责戍守巫县,不能亲至武昌为天子道贺的文武將吏无分大小,全都有份,所谓封赏各有差。
廖式虽只领私兵部曲两千余人,却也被朝廷封了个殄寇將军的杂號。
此外,还额外赐下蜀锦百端,良马五匹。
比起一眾与他同等地位、实力相当之人加官晋爵的平平无奇之赐,他的赏赐显得格外扎眼。
虽没有额外的说明,但很显然,这便是天子对他先前遭受的不公待遇做出的补偿了。
“恭喜士则。”潘濬笑道。
“先前我与士则说什么?
“忠志之士功劳既建,国家便绝然不忘。
“如今陛下对士则格外垂青,士则先前受的委屈,可相抵矣。”
廖式抿嘴点头。
见廖式似乎听进去了,潘濬才又语重心长道:
“士则啊,我们这些为臣子的,难免会有遇到委屈之时,唯有相忍为国,竭忠尽智,方有机会一展胸中抱负,垂名青史上,不枉此生。”
言罢,潘濬这才將手中那封密报与卫旌弹劾他的奏表递给廖式过目。
作为荆州士人之首,维繫孙权与荆州士人的纽带,潘濬確实认为自己有责任、义务去维护荆州士人的利益及他们与朝廷的关係。
於他而言,这是一种潜意识,或者说政治本能。
廖式先后看完密报与弹劾信,顿时胸中瞭然。
潘濬与步騭不和久矣。
但二人不和,却未必是私怨,而是大吴內部势力错综复杂、相互倾轧之故。
潘濬要维护荆州本土人的利益,步騭代表的,却是孙权用以镇压荆州人的暴力集团。
二人要是能够和睦相处,上演一出將相和,那该头疼担忧的,就是孙权本人了。
就在去年,步騭移屯沤口,上表至武昌,请求朝廷许可他招募诸郡丁壮以增加兵力。
孙权询问潘濬的意见,潘濬说:
豪將在民间,作乱害民,加之步騭坐镇荆州时日已久,武功昭彰,威势无两,此番要求增兵,必是身边諂媚之人劝诱,不可同意。
话虽说什么諂媚之人劝诱,但矛头直指的就是步騭,以及围绕在步騭周围的那群暴力团伙。
孙权权衡再三,似乎也觉得步騭权势过重,担心尾大不掉,於是不同意步騭增兵,结果步騭这一次非但败军,连自己都搭了进去。
如此一来。
且不论步騭败降在孙权及陆逊、潘濬、朱然、吕岱等各方面势力眼中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至少在以步騭为首的利益团体內部,他们会將此败归咎於潘濬阻止了步騭增兵。
倘若步騭手中多个一两万人,又岂能败於蜀人之手?
於是步騭挚友卫旌站了出来。
至於细作搜罗来的情报,递来的密信,谁知道是真是假?
但只要孙权有哪怕一丁点压制潘濬的想法,那么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把潘濬搞下去,让潘濬也尝尝校事府的十八般刑具。
“君侯,此必蜀人诡计!”廖式用力捏住密信及弹劾潘濬的奏表,忿忿出言。
“蜀人既俘步子山,知步子山素怨君侯,於是便炮製了所谓君侯与蒋公琰交通的密信!
“欲借卫子旗之手,离间君侯於陛下也!”
潘濬抚须頷首。
相比於卫旌凭空捏造,他確实更愿意相信这是蜀人的手段,以步騭为首的武人不过是把卫旌推出来,借题发挥罢了。
想到这,他对卫旌,或者说步騭一系倒没什么特別的恶念,反倒是炮製这等离间丑策的蜀人,颇让他有些切齿怨恨。
就在此时,那廖式忽然出言:
“君侯,蜀人离间之策,倒让我想起战国时一桩旧事。”
“哦?”潘濬蹙眉。
廖式思索著道:
“昔日白起伐赵,最惧廉颇,却故意命人放出风声,说自己不担心廉颇,真正怕的是赵括。
“结果赵王信之,临战换將。
“以赵括代廉颇,於是有了长平大败。
“如今蜀人设离间恶策,构陷君侯,分明是白起之除廉颇,欲使君侯离开巫县而已。
“这是调虎离山之策,蜀人越是为此,越是说明蜀人忌惮君侯。
“至尊…陛下明察秋毫,绝不会看不透蜀人诡计!”
潘濬听到此处,冷哼一声:
“若是陛下看不透,今日给我递来旨意的就不是黄门侍郎,而是吕壹手底下那群恶犬了。”
吴国人尽皆知,朝中最怨恨吕壹之人就是潘濬,在吕壹弄权时,潘濬屡屡请孙权將其诛杀,请命不得,甚至想於筵席间手刃吕壹。
而听到吕壹二字,廖式也蹙起了眉头,狠狠啐了一口。
见此情状,潘濬脸上浮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这廖式与他既志同道合,又已对他归心悦服,总算没有枉费自己一番苦心。
虽然廖式这人没太大能耐,得到他的归心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这却侧面证明了,自己的御下之术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想到这,潘濬才把刚刚从哨探那里得来的消息向廖式道出:
“士则,適才哨探回稟。
“有两三千蜀人於大江南岸穿山越谷,伐林开道,似乎在往铁索关而来,你怎么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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