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东流。
至於白帝。
瞿塘江关,千帆让道。
少顷,天子龙舟缓缓泊入。
永安军区文武將校尽登舟謁见。
其为首者,正是后將军、永安都督、中乡侯陈到陈叔至。
位次陈到者,是其副手,安东將军、永安都护、都亭侯辅匡辅元弼。
再之后,便是治所在永安,负责巴东一郡財政、民政的巴东太守阎宇阎文平。
“臣到拜见陛下!”陈到甫一见到天子,先是为之恍惚,失神片刻后直接单膝跪地,拱手深揖,其声雄浑微颤。
昔日统领先帝近卫之人,始则赵云赵子龙,自赵老將军独领一军,在外征战后,则由其副贰陈到陈叔至代统白毦精锐。
先帝生命最后几年,及至先帝於白帝城崩殂之日,都是陈到及白毦精锐护卫左右。
其人与先帝感情至深至篤,对先帝所託至忠至贞。
可惜大汉与吴国盟好,使他才能不伸,默默无闻。
而按照礼节,將在军中,虽见天子大驾,行抱拳之礼可也,譬如前汉周亚夫,人谓有古名將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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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陈到作为都督东方军事的镇国大將,久在永安,威尊望隆,自天子六年前绍继大统后,未尝与天子有过一面之接。
此刻甫一相见,颤音跪礼,对天子毕恭毕敬,发乎心而寓乎形,一如往日先帝当面。
辅匡、阎宇、郑璞、张固诸文武见此情状,固知都督忠君之心分寸未移,並未因先帝、天子之別而有所变易。
亦隨其后单膝跪地,恭敬而拜。
舱室之外,聚於楼船甲板的数百文吏军官,亦朗声拜謁。
一时声浪如潮,振盪江涛。
“后將军镇戍国门,沐雨经霜,朕每念及,寢食难安。”
刘禪上前扶起鬚髮已然半白的陈到,声色恳切。
待陈到起身,他才举目望向有过一面之缘的辅匡,旋即又环视阶下十余位或面生、或曾一见的文武,抬袖虚按,温声续道:
“诸卿皆起。
“自先帝龙驭上宾,朕绍统御极以来,民生多艰,国家多难,北有强寇未殄,东有吴贼窥边。
“赖诸卿扼夔门之险,锁瞿塘之江,使吴贼舟船不得溯流,御敌於国门之外。
“是以朕与丞相得专意北伐,王师无南顾之忧。
“今关中连捷,西京克復,西城上庸二郡亦已归於汉家。
“倘无诸卿,则今日之汉,未必有席捲之形,破竹之势。
“炎汉將復,诸卿之功,朕未尝一日敢忘。”
言罢,刘禪赐酒。
船中虎賁龙驤亦抬瓮出舱。
於是万人举樽,齐呼万岁。
白帝江关,涛声与颂声並作。
一时间江风猎猎,旌旗如龙。
待船上一眾永安文武饮罢称贺,刘禪才在高翔、辅匡、阎宇三人的引导下接见眾人。
三人以下为首者,乃是永安令郑璞,其人作为边关重镇之长,与巴东太守阎宇一般,兼资文武,是国家有意培养的后备力量。
其父郑度,与江州王冲之父,也即那位倒悬城门最后自刎死諫的王累一般,都曾力諫刘璋拒先帝入蜀,谓刘璋曰:
左將军悬军千里袭我巴蜀,兵不满万,士眾未附,野谷为其军资,军无輜重粮草。
不如尽驱巴西、梓潼之民於涪水以西,其仓廩野谷,一皆烧除,高垒深沟,静以待之。
彼至,请战,勿许,久无所资,不过百日,必將自走。
走而击之,则必擒耳。
先帝闻而恶之,问法正。
法正曰:终不能用,无可忧也。
最后,刘璋果然不用郑度之计。
非但如此,还直接罢了郑度之官,不再起用。
先帝入主益州后,再三遣使请郑度出山,但郑度以年老智昏为由,再三拒绝。
前些时日故去的杨洪,在广汉为守时,其子郑璞以部曲千人助杨洪平定山民之乱。
杨洪识璞之才干,举其孝廉。
丞相用为府僚,身赴汉中前,授予印綬,使其至永安为令。
而上一个永安令,乃是如今的巴东太守阎宇。
显然,这是要培养他成为下一个阎宇之意。
刘禪並未因他官阶寒微而轻之,也並未因他父曾为先帝所恶而厌之。
反先垂询其父郑度起居,温言细问,之后又是令尊旧恙可曾平復,近日眠食尚安否之类的话。
最后又说起了丞相夸他是益州上士正面评语。
神色殷殷,若家人然。
郑璞显然没想到日理万机的天子还记得他父亲,甚至知道他,一时有种受宠若惊之感。
“先帝曾数次与朕言,若刘璋用令尊之策,则益州不可下也,朕久闻郑君有令尊之风,不知郑君今日有策与朕否?”
郑璞顿时俯首作揖:
“尺泽之鯢,岂能量江海之大?
“臣璞駑下,职止永安下令,实不敢越席,为陛下妄言国家大事,有瀆圣听。”
刘禪也不再多纠缠计较,诚恳勉励了他几句之后,转向下一人。
见天子行至身前,张南之子稽首再拜:
“末將巴东都尉张固,叩见陛下!
“蒙陛下天恩下賁,追諡先父。
“誥命已至,末將闔家无不感泣!
“末將代先父谢陛下圣恩厚赐,世世子孙,莫敢忘也!”
刘禪將他扶起,又如数家珍一般,把先帝曾经说过的那些关於张南的故事道来,赞其忠而扬其烈。
张固越听越为之动容,最后再度泣首叩谢。
“定疆勉之,勉之。”刘禪亲手將张固扶起,捉著他的小臂轻轻拍打了几下。
“末將雷布,见过陛下!”
刘禪面有讶色:
“原来是横江將军,先帝曾言,令尊身长九尺,雄壮非常,今日一见將军,竟是九尺不止,先帝所言果然非虚,是虎父必有虎子也!”
其父雷绪原来在淮南与陈兰等人聚眾四万余家,是为淮南一霸,后面败於夏侯渊之手。
先帝攻取荆南四郡后,雷绪率部曲数万口溯大江西上,投奔先帝。
建安二十三年,汉中之战,先帝遣雷绪率兵进入武都,与马超、张飞各领一军。
结果被曹洪、张郃败於下辩,退军途中,阴平氐族首领强端阻道,將雷绪杀害,献首曹操。
自晨时至日中,刘禪逐一接见一眾身居要职,身领要务的永安镇將及巴东重臣。
李严与陈到二人,虽一人为前將军领江州都督,一人为后將军领永安都督。
但实际上,整个三巴之地,所有的军官,包括陈到这永安督在內,全部统属听命於李严。
在李严没有反心叛意的情况下,三巴之地的所有將士,包括永安將士在內,所有的军事行动,全部要听李严调度。
毕竟,李严在赴任江州前,曾以中都护之职在永安为督四载。
江州剧变,李严心腹之將狐忠、成藩明知天子亲至。
却在不得天子之命的情况下勒兵数千,乘长鯨楼船,逐天子龙舟於大江之上。
如此犯上作乱、大逆不道之举,与谋反无异,威震三巴的李严因御下不力之罪连坐,就此解职去任。
消息甫一传来,附属於李严麾下的將校心中难安者不知几许。
今日天子所接见者,至少半数都曾是李严心腹,为李严所重,要说他们心中一点不慌,是不可能的。
但在今日亲见天子之后,这种恐慌与忐忑终於散去。
刘禪对於永安將士心里的恐慌与忐忑当然是清楚的。
临阵换將,如何能安?
从確定要处理李严那一刻起,他就做好了所有准备,也想好了所有能想到的安抚手段。
在他未至江州之时,陈到麾下水师八千人已溯江西进,在辅匡、张固郑璞、雷布四人的统领下,来到了江州下游百里外的枳县。
牂柯太守、安南將军马忠,同样率水步军八千人自牂柯北上,来到了枳县,与辅匡会师江上。
在陈到的陪同下,刘禪来到了白帝城,再次回到了先帝崩殂故殿。
大殿还是六年前的样子。
先帝崩后,再也无人居住。
只是每旬有人进入洒扫,保持了先帝崩前的原状。
刘禪遍观此殿,最后行至榻前。
阿斗受先帝遗命时的记忆,一段又一段浮现脑海。
长嘆一声,刘禪隨陈到离开。
日暮时分,登上白帝之巔,俯瞰整座白帝城。
此地唤作赤甲山,筑有烽火台,居高临下,视野极好,用以监视江面及预警,负责信號传递。
与潼关一样,白帝城是一个城城相连,城中有城,城外建堡,环环相扣的立体防御体系。
自东而西,分別是白帝城、下关城、子阳城三城。
而防御体系核心的白帝城,就坐落在最东面的白帝山上。
白帝山是座半岛,其三面环水,唯有北边连著陆地,形如入江鰲头。
衙署,粮库、军械库,全部建在白帝城中。
子阳城则建在最左侧鸡公山上,该城始建於王莽篡汉时。
因敌人常攻打这里,所以在子阳城內,还修建有横墙以及瓮城,用来弥补地形的防守缺陷。
下关城,则虎距於白帝山、鸡公山形成的两山夹一岭的地形正中,横臥在子阳城跟白帝城当中,衔接此西东二城。
因此处地形平缓,是永安军民的生活区域。
整个白帝城三城相连的防御体系外,筑有一整圈的城墙,將三座关城全部囊括其中,据陈到所言,共约十二三里长。
而毫无疑问,白帝城处於指挥中枢的位置。
子阳城、下关城起到阻挠敌人直击白帝城,拱卫中枢的作用。
如此,纵使敌人自別处登陆,伐山开路,也只能偷袭到外城,却不能威胁到白帝城。
但白帝城的防御体系,远不止这三座紧密相连的关城。
刘禪今日泊船登陆的码头,便立有江关一座,名曰白帝江关,江关东侧有一水窝,便是永安水师营寨,船只密密麻麻,数以百千计。
吴军水师想从正面登陆白帝山,唯此一座码头,唯此一关而已。
他处皆是悬崖峭壁,无地落脚。
不多时,刘禪將目光从西面的白帝连城移开,凝眸东眺,望向那座山门。
所谓山门,便是两座千仞绝壁。
大江自此穿过,宽度不到百米。
江水於此处收窄,水流湍急,两边是高达数百米的临江悬崖,形成两山夹一水的天险。
“陛下,此处便是瞿塘峡西口,也唤作夔门。”
陈到指著山门介绍道。
刘禪頷首。
很熟悉,有些感慨。
这是五十元幣的背景图。
似乎今日之夔门,与一千八百多年以后的夔门,殊无太多差別,同样雄伟壮阔。
但一千八百多年后的夔门,已经成了风景区。
而如今,它是大汉命脉所在,国运所系。
陈到旋即以手指向夔门江心:
“陛下且看两山正中,夔门江心。”
刘禪顺著陈到的手,眯著眼睛看了过去。
陈到继续道:
“彼处有暗礁两座,礁上以铁水浇注两条形同桥墩的锁江巨柱。
“六条长达百余步的铁链,並行铸於锁江柱上。
“铁链两头各自越过大江,拴死在两岸石柱上,形成横江铁锁,用以封锁大江航道。
“故此处也叫铁锁关。”陈到继续介绍道。
“吴人见我大汉以铁锁横江,遂於下游巫峡效之,我大汉水师的確难以顺流下攻。”
刘禪皱眉点头。
铁锁横江不失为一个守江之法。
否则也不会屡屡出现在歷史上。
陈到又以手指向大江南岸。
“陛下,隔江相望的白盐山上,还筑有一永安寨,此寨背靠山窝,同样易守难攻。
“用以阻击来敌翻越山岭、突袭铁锁关、破坏横江铁锁。
“吴贼水师逆流而上,只要铁锁关不失,吴贼便进不得白帝城。”
“叔至將军辛苦了。”刘禪感慨长嘆,“有此雄关,又有叔至將军为国家之镇,大汉可无忧矣。”
这样一座雄关,只要用心经营,简直比襄阳还要难打,而陈到毫无疑问经营得极其用心。
“叔至將军,故蜀郡太守、敬成侯杨季休临卒前,曾於榻上与蒋长史献伐吴二策。
“一策。
“吴人仗江为险,横铁索於两崖间,阻我舟师,可隨江雾潜出,以火油焚而融之。
“二策。
“武陵五溪夷,心悦大汉而与吴有隙,其王沙摩柯为汉死命。
“可遣马氏子约其出酉水,逼公安、孱陵,夷兵利於山林,吴贼难能奈何。
“朕以为二策俱为佳策,叔至將军以为何如?”
陈到慨然頷首:“臣亦以为然,敬成侯临卒不能忘忧国,真乃大汉之忠良也。”
刘禪轻轻点头,默然片刻:
“敬成侯之首策,朕船上存猛火油百瓮有余,料可焚三天三夜,断巫峡铁锁足矣。
“至於二策,贞侯马良之子马秉已自告奋勇,慨然请缨。
“愿亲赴武陵,宣朝廷威德,说五溪夷民归服王化。”
言及此处,刘禪顿了顿,见陈到连连点头,才又继续道:
“然…基於敬成侯第二策,朕腹中尚有另外一策,朕试言之,將军试听之,何如?”
“陛下请言。”陈到恭敬道。
刘禪思索数息,道出腹中之策:
“朕以为,可结武陵五溪夷民,行秦国司马错自蜀中入黔中故策,游击湘西。”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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