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丈长空,北雁南飞。
“管岑之山,汾水出焉。”
两岸层峦翠岭,累石怪岩,汾水当间流过,一艘方躺缓缓靠岸,码头上力夫纷纷涌来,他们都操著汾阳口音,普地山多田瘠,北连草原,行商做工之风古日有之。
“这位公子,要僱车马吗?”
张玉身上东西不少,鼓鼓囊囊的,才下船就被盯住了,伙计眼尖,主动上前招呼,指著停在十步外那排马车,青蓬蓝旗。
“大通车马行,山西各州府都设分店,凭票取押,再稳妥不过的,公子租一辆吧?”
张玉抬眼看去,见马臀上打著一样的烙印:“没看错的话,这些都是官府驛马?”
伙计笑道:“公子好眼力,就是驛马!”
“占用驛马营生,按大明律要杀头啊。”
那伙计皱眉道:“公子是外省人?”
“河北人士。”
“那就对了,你只知道大明律,可知大通行是谁的买卖?”
“请教!”
话说到此,原本谦恭的车行伙计,忽然直起腰板,脸上露出三分傲然之气,
他挽起袖子,露出乾瘦手臂,向著苍穹挑了个大拇哥。
“姓万!”
因怕外省人还不懂,又补充了一句。
“太原万氏。”
张玉点了点头。
对方没有给出想要的反应,那伙计又道:“公子知道万府?”
“略知一二。
”
伙计见他风轻云淡的样子,竟然没有露出大吃一惊的表情,让自己感受到与有荣焉的乐趣,心中不爽,故意取笑道:“莫非公子还认识万府老爷?”
“万老爷不认识,我或许认识他女儿。”
伙计脸色顿变,忙道:“公子,可別胡说,逞这个口舌之快,也就这里是汾阳,放太原府,只怕你要为这句话,丟掉性命的。”
张玉笑道:“万府就这么厉害?”
伙计摇了摇头,此人看著一表人才,却是个没轻重的主儿,大概是小地方的蛤,没见过天有多大,井有多深。
“万老爷只两个女儿,小女儿正值碧玉之龄,最受宠爱,六年前与路王府世子定了亲,听说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哪里认识公子你啊。”
张玉笑而不语,倒没多说什么。
“家母是念佛的居士,嘱咐我善心善行,换成旁人,定会捡著公子的话,去找万府管事领赏。”
车行伙计后悔跟他逗闷子,怕他再说出怪话来,直接问道:“公子租不租马车?”
张玉没有回答,反而问道:“杏村在哪?”
“公子去杏村啊,往东边走十五里,闻到酒味便是,离府城很近的,你若实在找不到,先到汾阳府,隨便都能打听到。”
“多谢。”
张玉听完,便向著东边而去。
“公子,你不租马车啊?”
“不租了。”
“不租—不租还问这么多。”
车行伙计见码头上,方才下船那波客人,已经走光了,自己白白耽搁那么久,拉不到生意,回去还得被朝奉扣银子。
“什么人啊?”
正鬱闷著,忽见一角碎银落到脚边,他抬头看了眼,忙弯腰捡起来,揣进衣袖,不租马车,还给银子,真是古怪,莫非是封口费。
“讲究人!”
伙计抬头望去,那人脚程极快,这么点功夫,已经走出半里路,背影掩映在小径拐弯处的桂树下,他高声喊道。
“公子放心,我会为你保密的!”
张玉听见身后隱隱传来的声音,不禁轻笑,说起方国丈府的荣华富贵,就连八竿子打不著的车行伙计,都会觉得与有荣焉。
在平阳府,江湖与官府平分秋色,越临近太原府,越能有感受到方家在普地的势力。
时值九月初,杏村没杏,有酒。
张玉看向木桥对岸,间无杂木,整齐两排全是杏树,梢头掛著很多家酒旗,
迎风招展,轻轻嗅上一鼻子,空气中竟然有丝丝酒香。
“好像每个產酒地,都有个杏村。”
他敲了敲腰间酒葫芦,已经空了,忽然看见一八岁稚童牵著老黄牛从桥上过来,牛角掛著书囊。
张玉想起那首將杏、牧童与美酒捆在一起的千古名作,此时正映此景,心中生出几分雅兴,高声问道。
“小孩,酒家在哪?”
那小孩右手牵绳,左手指著身后,翻了个白眼。
“你瞎吗?斗大个酒幌掛树上,一路过去,杏村二十六七家酒坊,十多间酒楼,喝吧,喝吧,总有一种酒能醉死你。”
张玉自然不会跟稚童计较,笑道:“小孩,你这样说话,容易挨揍。”
牧童没好气道:“谁让你们总来问的,夫子是教过“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村”,你们天天问,我天天指,手都酸了,人家杜樊川也没明知故问啊!”
“你说得有理。”
张玉大笑,掩饰尷尬,自己方才这番举动,太小丑了啊,欺负牧童不知道《清明》,人家连杜樊川都知道,实在让他这个前世汉语言专业的汗顏。
“活该你送索唤!”
说是村,其实比镇还大,楼舍林立,车水马龙,上至巡检司衙署、学堂,夫子庙,下至药铺、绸缎庄,青楼勾栏,当然最多的还是跟『酒”字沾边的。
“装好了!酒好,坛好,路好,人好,顺顺噹噹。”
“借掌柜的吉言,不会出半点差错。”
两排軲碾过街面。三十辆双马板车装满密封酒罈,向著村外缓缓驶去,赶车的都是老把式,不快不慢,力求稳当。
“小二,上酒!”
张玉在街边找了间酒馆坐下,立刻有伙计过来。
“公子你要点什么?”
“先来两斤秋露白,隨便炒几个下酒小菜,再帮我把葫芦灌满。”
“公子的葫芦,也装秋露白?”
“当然,听说这是杏村最好的酒之一。”
“这至少能装三斤啊?”
“三斤六两!不用担心,一同会帐。”
张玉取下背后包裹,往地上轻轻一放,沉甸甸的声音,非金即银。
“好咧,公子稍候。”
小伙计见来了豪客,喜笑顏开,相比四五斤『秋露白』的价钱,区区几道下酒菜,白送都行。
此时,酒馆里还有四五桌客。
有人低声道:“我没听错吧?五六斤秋露白,可得要四十多两银子。”
“这是真正的酒人,只在乎酒,对於菜餚毫不在意,来否村算来对地方了。”
“有钱才算来对了,没银子,只能闻闻酒味。”
“大哥说的对!都是爹生娘养的,人家喝『秋露白』,我们只喝得起『牛尾巴”,真不公平!”
“老二別说酒话了,这次去太原府碰碰运气,万一能跟万家搭上关係,凭我们弟兄的本领,还愁混不出人样来,那时想喝几斤,就喝几斤。”
坐在角落的三人,面前除了酒,就一盘生米,不时看向临街那桌的年轻男子,喝著“秋露白”,吃著掌柜送的酱牛肉,眼里露出嫉妒之色。
“好酒,贵是贵了点,却值这个价。”
张玉放下筷子,外面马车一辆接一辆经过,似乎没个头尾,装著同样酒罈,
车上系有红绸子,添了几抹喜庆,这些酒应该是一家要的,不知用来千什么。
酒馆就有这种好处,三教九流、鱼龙混杂,都不需要主动打听,各种消息自已往耳朵里钻,店內两位穿著绸布衣裳的商贾,也看著外间那些红绸酒车,低声议论。
“少说有上万斤啊,谁家做成了这笔生意?”
“五大坊共同吃下的。”
说话者,闷闷不乐。
那个外地客商见状,奇道:“顾老兄的酒坊,在杏村与那几家齐名啊,如何”
“那位大主顾,別的酒都不看,只要秋露白,我家那批“秋露白』,偏生还有半年才能出窖,你说我今岁是不是冲了財神爷。”
“上上万斤秋露白?谁有这样的手笔?”
“在山西,除了··还能有谁?”
那顾姓酒商非常小心,以指当笔,沾酒为墨,在桌上写了个万字,隨即挥袖擦去。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那不稀奇了,听说他家的银子,比皇上还多哩。”
“唉,老兄慎言啊。”
两人正窃窃低语,门外又进来一个年轻人,身穿白衣,腰系长剑,背著包裹,环顾半圈,在张玉左边找了张空桌坐下,只要了些茶饭。
“有意思!”
张玉余光扫过,此人身上有股独特气质,放在人群里,一眼就能找出,其实也不足为怪,如他自己这般相貌,也有此种效果,只是白衣人独特的是气质,即使坐在市井烟火之地,他周身也蒙绕著一股出尘绝俗之气。
“《辰溪梦谭》记载,气场之强,不受外界影响,自成一番净地,要么武功极高,要么心境极坚,他是哪一种呢?”
临近午时,酒馆生意渐渐好了起来。
“眶眶!”
原本就敞开的大门,还是免不了挨上两脚,跛脚瘦汉进来后,环顾一圈,转身看向门外,脸上露出諂笑:“王大哥请,小心门槛啊。”
人未进门,一道粗狂的笑声先至。
“哈哈哈,就在这里喝了,美人,你看好不好?”
酒馆里的客人望向门口,皆感震惊,美人?这两位是什么关係啊?
“奴婢全听大侠的,大侠说好就好。”
女子声音十分柔弱。
好在片刻之后,又有两道身形相傍著进来,一男一女。
那汉子高大魁梧,一手拎著铁刀,一手搂住女子,熊掌上下乱摸,浑身酒气刺鼻,显然已经喝过一场,但脚步沉稳,身形不晃,是个练家子。
如这般流连在否村的江湖人,还有很多,常常打架闹事,很招人嫌,但胜在出手大方。
跛脚瘦汉用衣袖擦了下长凳,笑道:“大哥,这桌宽,我们坐这边。”
大汉鬆开女子,自己大步走过去,坐了下来,
跛脚瘦汉跟著坐下,立刻大喊道:“贼小二,瞎了你娘的眼,没见我们坐了半天吗?快滚过来,不想开门做生意的话,大爷帮你拆招牌——”
“来了,来了,两位大爷,喝点什么?吃点什么?”
跛脚瘦汉冷哼一声,没拿正眼瞧他,却换了副面孔,笑道:“大哥,你喝什么酒?”
大汉笑著问道:“你们这里最烈的酒是什么?”
那店小二似乎识得大汉,眼里闪过一抹厌恶之色,他脸上挤出笑容:“回公子,有烈春香!”
“哈哈哈哈~先来两罈子。”
“好,公子稍候。”
店小二不敢招惹,转身离开。
“烈春香?好名字啊,哈哈哈~”
王姓大汉又是一阵大笑,招来店內其他客人的目光,实在不知他为何而乐,
倒是看见隨他来的女子,虽然没有十分姿色,却也小家碧玉,乖巧可人,还呆呆地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眾人心中暗奇。
“黄鶯,你还不过来?”
大汉看向门旁,似乎这才想起,还有个人在那。
“是”
女子小声应道,慢慢挪动步子,扶著柜檯、桌椅,循声音找去。
酒馆內,顿时沉默了。
“对不起,对不起—“”
女子不小心摸到白衣人身上,连忙道歉,就像一只被猎户围著的兔子,四面皆是暗坑药弩,半步踏错,便可能是杀身大祸,她脸上满是惊慌。
白衣人轻声道:“没关係。”
女子继续朝前摸去,穿过桌椅之间,跌跌撞撞,总算到了那桌。
“王王大侠?”
大汉嘴角憋著笑,见她那副样子,心中大觉有趣。
“你磨蹭什么呢,还不快陪大爷喝酒。”
黄鶯脸上挤出笑容,慢慢找到椅子,小心翼翼地坐下。
“多谢——多谢王大侠。”
大汉抓起酒罈,倒了满满一碗“烈香春』,递到女子面前。
“嘴上谢有个卵用,喝酒吧?”
黄鶯鼻子嗅了嗅,被酒气一衝,顿时咳嗽起来。
“奴婢不—不会喝酒——”
大汉抬手往桌上一拍,碗筷乱颤,嚇得女子脸色苍白。
他冷笑道:“不会喝酒啊,那怎么能陪好本大侠?你不是说自己出来三年,
想凑笔赎身银子,回乡见老娘吗?”
“奴婢——·喝了便是。”
黄鶯儿端起酒碗,自己一点一点灌了下去,连酒鬼都不敢多喝的烈酒,何况不饮之人,不出意外,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再次响起。
大汉笑骂道:“他娘的!老子好心请你喝酒,跟逼你上吊一样。”
店內其他酒客,眉头暗锁,此人拿盲女取乐,属实不地道。
手机站全新改版升级地址:https://m.biqusan.cc,数据和书签与电脑站同步,无广告清新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