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月之下,高崖鳞,阴风阵阵。
“咕嚕~”
池塘不断扩张,已逾半亩,弯月形状。水上千荷风举,底下淤泥裹裸尸,重重叠叠,像长成团的莲藕,密密麻麻,每根藕皆为人形。
“呵呵呵~”
“就差半步了!”
四面垂落红綃,声音癲狂如魔。
听久了,竟分不清到底是哭还是笑,总之带著一种极致的情绪,欲望、贪婪、仇恨、骄傲、嗔怒、爱慕,功名利禄,七情六慾,聚成浊世洪流。
莲子投身淤泥,方能吸取养分,孕育生机,破芽、生根抽茎。
由死而生,是一道门槛。
而若困於淤泥当中,挣脱不出,迷失自我,最终沉沦腐朽,永远无法开出那朵莲。
由生而脱,却是第二道门槛,
莲亭里,掛著一幅画像:
朝天玉冠,大红绸袍,金线描绣龙凤,东方姑娘独立水畔,双目望向上方,什么也没有,连一片云彩也无,穹苍之下,莫不为蚁,千百年来,亿万苍生,总该有那么一只异类,会抬起头,向天挥动触鬚。
一下!
两下!
“我—我是世上——最了解你的人!”
此时,黄布蒲团上盘坐那道身影,背对半月荷池,衣冠与画中人相同,望向亭外,右眼清明,
左眼浑浊,嘴里梦般痴语。
“我是谁?我是谁—我就是你!”
地上百催折,当间有道深坑,亦是弯月,如同张开的黑渊巨口,首尾与荷池相连,从黑木崖上空鸟瞰,此地成了个太极祭台火焰升腾,通明亮堂。
成德殿上,很静。
最上方珠帘拉开,九龙宝座上空空如也。
十二只龙纹大鼎,將空气炙烤得滚烫,两边墙壁上巨幅阴影晃动,將各种禽兽之状,投射上去,仿佛將人心里的东西映衬出来。
脚步声从下方响起,沿著台阶,逐步而上。
啪嗒~
啪嗒~
来人停住了。
“当!”
长兵尾端立在地面青砖上,碰撞出金戈之音。
“准备好了?”
“三百名紫云卫、三百金甲侍卫、三十名神射手,都在殿外待命。”
“没问题吧?”
“我的职责,就是守卫成德殿!”
杨莲亭坐在虎皮交椅上,手里捧著一卷书,身后站著四人,他抬起头,看向將光线遮挡严实,
影响自己看书的人,轻轻一笑。
“温统领。”
身长九尺,浓眉大目,相貌雄奇,头戴束髮紫金冠,体掛红锦百战袍,身披兽面连环鎧,手中一桿方天画戟,厚重如山岳,驍勇无双,活脱落从年画上走下来的飞將吕奉先。
“十二年前,也有两人,一文一武,號称神教双壁,为东方教主挡下无数內外敌人,真没想到,今夜,我们还能並肩作战。”
“你记错了,挡在最前头的,从来都是东方教主!”
“你说的没错,可是今夜,东方教主不在,要守住成德殿,守住黑木崖上这片天空,等到她回归那一天,只能靠我们自己。”
“我可以拦下绿竹翁,或许再加上秦邦伟。另外的高手,你打算怎么办?靠你身后那四个废物?连鲍大楚都不是张玉的对手,据我所知,任大小姐的手段,似乎还在张玉之上。”
一中年汉子,五短身材,腰间两只短柄莲苞铜锤。
一中年女子,相貌平平,大胸脯,水桶腰,手脚结实,就像寻常农家妇女,有点不修边幅,手拎弯刀。
一瘤腿老者,脚踩铁拐,身形晃动,站都站不稳,很难让人將其与武林高手联繫在一起,他目光总在桑三娘身上巡,不时咂摸舌头,主打一个猥琐。
一高瘦汉子,腰左两柄刀,腰右两柄刀,背后还插著三柄刀,造型独特,像条蚣。
胡、桑三娘、孙万樵、常逸龙,皆是后天圆满境界的高手。
四人脸色难看,却不敢抵悟温梦九,这个沉寂数年的汉子,在黑木崖上,可以同杨大总管平等对话,他就像成德殿的门神,平时不起眼,却一直存在。
杨莲亭没有回答,反而问道。
“为何你不是拦下张玉、任盈盈?”
“东方教主任命的圣姑,还有看重之人,我不想跟他们分生死。”
“我明白了。”
杨莲亭能理解温梦九,却不赞同。
“你还没告诉我,谁来对付他们。”
“你要是挡不住,就放他们进成德殿,本总管亲自出手应付。”
温梦九盯著杨莲亭,见他没有说的意思,也不再问,只冷冷道:“希望你所依仗的底牌,真有用,若是丟了成德殿,你有何脸面去见教主?”
杨莲亭点头,笑道:“杨某的故人不多了,此战凶险,温统领,你小心点,別被任盈盈魔下疯狗咬死了,东方教主回归之日,我们还可以携手重振神教。”
温梦九转身离去,走到最后一级台阶时,忽然停住脚步。
“温某还是非常厌恶你!”
说完之后,他大笑三声,拎著方天画戟,大步出了成德殿。
“什么玩意儿!”
杨莲亭微愣,摇了摇头,靠在虎皮交椅上,再次拿起那捲书,《浊漳河主人手记》,一些散页,由假教主整理成册,他的確是最了解东方教主生平的人。
孙万樵提醒道:“大总管,鲍大楚投靠护法堂,要对付的先天境高手,还得多一个吧,若是温统领抵挡不住,就靠我们四个,只怕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后庭那座太极祭台,只有杨总管晓得,温梦九或许猜出一二,四人资歷浅薄,实在无可用之人,才当上的护教长老。
葵宝典,属两门镇教神功之一,除了歷代教主,谁也不能接触,外界只知道有这个东西,至於如何修炼,一概不知。
“多一个?”
杨莲亭稳坐钓鱼台,翻过一页,满不在乎。
“那就多一个吧。”
他身后四人,相对无言。
都觉得杨总管对自己,信任得有些过头了。
红柳山庄,黑底龙纹大旗在夜风中飘扬,火光点点。
簫声悠扬,穿过千百柳条。
五岁时,下崖行猎,无意中发现这座山谷,入口极狭,里面全是红柳树,小的几十年,大的过百龄,就像一个兴旺的家族,祖祖孙孙,根蔓相连。
任盈盈放下铁簫,踩在落叶上,无声无息,白衣白靴、白纱笠帽,身段匀称,天生有几分上位者气度,加上三分英气,三分侠气,很能令男子心折,只是碍於魔教圣姑的身份,铁血强硬的手腕,极少有人以寻常女子视之。
“什么时辰了?”
她仰头望去,大门左近这棵红柳树,冠盖半亩,万千丝絛,像一柄巨伞,遮住乌云,也遮住了星月。
“亥时初刻。”
秦伟邦缓步走来,看著女子背影,眼里流露出爱慕之意。
“圣姑,还要等吗?张玉应该不会回来了。”
“你觉得,他那些话—“
任盈盈沉默半响,似乎说不出口,隨手摺断落垂到肩头的柳枝,挥动几下,她忽然想起,爹爹曾说过,柳枝能驱邪,同时,柳还有『留”的意思,朋友分离,常折柳相送,她摇了摇头,將这些不相干的事,拋到脑后。
“我是不是有点急了?”
“圣姑?”
秦伟邦有点嫉妒,张玉那番胡言乱语,竟然在圣姑心里,这么有分量!外人不清楚,他却是知道的,为了今日,圣姑准备了多久,不能从东方不败手里,直接夺回黑木崖,骄傲如她,已经是莫大遗憾。
“圣姑,以往是输给东方教主,眼下要对付的,区区一个杨莲亭,他有多少家底,我们还不清楚吗?退一万步说,就算温梦九投靠有诈,那也不足以改变什么?”
“我並没有动摇,只是·隨便说说。”
任盈盈看了夜色,捏紧银瓶,心中暗恨,他料定我会失败,自己找藉口当逃兵就算了,还骗走沈青君,怕我让她去送死吗?
“无信狗贼,等我攻进成德殿,杀掉杨莲亭,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短剑出鞘,剑气扫过,数百根柳枝齐齐落地,任盈盈回过头,冷目看向秦伟邦。
“召集人手,准备出发!”
圣姑想通了!
秦伟邦面露喜色,总算不用等那个人,陪圣姑打完最后一战的是自己,以后在她心中的分量,
张玉拿什么和自己比?
年轻?相貌?圣姑可不是那么肤浅的女子。
“是!”
八十一人!
先天境高手二。
后天高手十五位。
剩下的,也都是三流高手,他们在今夜的红柳山庄,只是连名字也不配有的小角色,放在江湖上,隨便一个都可以执一府江湖牛耳,也就日月神教这般家大业大,方能聚集这这么些高手。
“诸位,子时將至,我们要出发了!”
任盈盈站在台阶上,环顾下方,几乎每个人自己都认识。
司马大忽然问道:“我们不等张堂主吗?”
“哼,那个胆小鬼,多半逃走了,白长八尺之躯啊,却是个没卵蛋的,老乞弓我虽不成器,为圣姑尽忠,还不怕流这几斤血。”
“恶巧別胡说,张兄弟不是那样的人。”
黄伯流、司马大都与张玉是老交情,当年童百熊甲子寿诞,也赖他们作证,仙人赐鳞的故事才能矇混过关,算是张玉起家第一桶金的赞助者。
“禿子头上的虱子,明摆著的事。”
老乞巧惯会阴阳怪气,两条宝蛇被取走蛇胆,不禁断他两臂,更是奇耻大辱,生死大仇,他时刻想著报復,若非自量不是张玉对手,早就动手了。
“他本就不赞同,圣姑今夜攻打黑木崖,找个藉口溜走,说什么回枫林坡取兵器,那都是好听的,不去找杨莲亭告密就是好事嘍,你们还指望他会回来?天真啊!哈哈哈哈~”
黄伯流怒道:“解老弓,你再胡说八道,老子揍你!”
“哼,你来啊!”
天河帮、长鯨岛势力大,老乞也不在乎,他一无门派,二无家眷,原本有十几个男女乞巧追隨,上次大战中,都让紫云卫炸成碎块。
任盈盈怒喝道:“统统住嘴!”
两人这才安静下来。
只是眾人心中疑惑未消,护法堂主地位显赫,他白日不出现也就罢了,之前来了,又消失不见,对士气肯定会造成影响。
司马大问道:“圣姑,张堂主可是另有任务?”
任盈盈正想著,借司马大递来的话头编个理由,却忽然听见,林间传来马蹄声,所有人都提起兵器,心提到了嗓子眼。
“不会是紫云卫吧?”
前几次,都是这样,还在密谋阶段,紫云卫不知从何处收到了风,径直杀上门来,点火自爆,
追得这群江湖高手哭爹喊娘,武功再高,也怕炸药。
“张堂主来了!”
月色下,有人看清骑在马上那年轻人。
“没错,就是张堂主!”
“谁怀疑张堂主临阵脱逃的?”
“张兄弟,我就说信得过你的为人,哈哈哈——““
黄伯流大笑,他在眾人中,年岁最长,但性情直爽、脾气刚烈,喜欢结交江湖上年轻英雄豪杰,很有豪名,统率天河帮,在运河沿途的縴夫、漕运船夫间影响极深。
“你干甚么去了?枫林坡到红柳山庄,要这么久吗?”
任盈盈鬆了口气,打量张玉一眼,见他衣袍、靴子上都有水渍,心里不免疑惑。
张玉环顾四周,又看向任盈盈,拱手道:“每逢大事,沐浴更衣,多年养成的臭毛病了,抽空洗个澡,差点耽误时辰,诸位兄弟见谅,圣姑见谅,张某在此告罪了。”
任盈盈皱眉道:“洗澡?那青君呢?怎么没跟你回来。”
张玉笑道:“沈姑娘累了,来回两趟,我已识路,想著打打杀杀之事,她一个弱女子,也帮不上忙,就送她回千红楼了。”
此言一出,顿时有人起鬨。
“张堂主,你这个澡,洗得有点蹊蹺啊?”
“怕不是和沈姑娘一起洗的吧?”
“英雄所见略同啊!老子每次打架前,也喜欢去青楼勾栏,好好释放一番。”
“粗俗,张堂主怎么会和你一样!”
在场都是江湖汉子,稟性粗俗,平日没事都喜欢说些荤段子,今夜更是如此了。
“诸位兄弟,说我张某没关係,可別污了人家沈姑娘的清白—”
任盈盈看向张玉,面色不愉,倒也没多说什么,生死关头,她自然不会扫兴,只在心中记下了月色之下,近百骑朝黑木崖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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