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颎给刘备的信里,只提了一件事。
他的族女,也就是张晟的妻子,被羁押的地方就在西陵。
张晟的妻儿老小都在长安西部的槐里县,其中还包括部分冥卒的家小。
西陵(如茂陵、阳陵等)就在槐里县旁边。
当时正逢张温六路大军全部败退,羌人骑兵原本正在乘胜反击,凉州叛军当时已经再度包围了槐里、美阳两地。
为了救出族女,段颎披上了他曾经的战袍,持着战刀出现在了叛军大营前。
其实段颎没有和任何人发生战斗,因为当时他身边只有十来个亲随。
但先零羌没有忘记曾经的凉州军神段太尉……
在见到活生生的段颎之后……或者说是见到不知道是鬼还是人的段颎之后,数万羌兵在一夜之间全部散去,而且跑的很远,一个个的全都回了部落重新变成了老实巴交的牧民。
这都不叫退避三舍了,这就是字面意义上的望风而逃,一点都不带耽搁的。
羌人跑路了,叛军的主要兵力没了,自然也就不敢攻城略地了。
朝廷大军在张温战败后没有被叛军彻底打崩,董卓大概能占其中三分因素——董卓在凉州名声也不小,和诸羌关系也挺不错,很多羌人会给董卓面子。
而剩余的九成七,全靠段颎一个人出现在了叛军大营前。
可是,可是。
段颎能让羌人畏其如神,却没能把族女救出来。
因为朝廷大军一直蹲在槐里和美阳两地没动……段颎没法去救人。
其实段颎吓退羌人的时候,正是朝廷一举平定叛军的大好时机,可张温之前已经被一场大败打得没了胆,根本不敢再出兵。
其实董卓和孙坚都看到了战机。
可偏偏董卓与孙坚不和……甚至都不能叫不和,应该叫敌视。
之前董卓是唯一全身而退的部队,对张温自然很看不起,连带着也对张温的参军孙坚颇有敌意——毕竟是孙坚先坑害的董卓。
军中兵士也更偏向于董卓,毕竟跟着董卓的那两万人都没死,而且董卓对部下出手很大方,封了侯得了赏也都全部分给了部下,深得军心。
但是,大军统帅毕竟是张温,军粮军饷都在张温手里……董卓若想出兵,至少得有后勤保障。
而孙坚也是知道应该立刻出击的,但孙坚只是参军,手里部曲仅几百人,担心出兵后董卓会害自己,也就没敢劝说张温。
结果这个好机会就被平白错过了。
段颎当时差点被气成脑溢血——羌人都特么跑了,朝廷大军居然视而不见?
这近十万大军都是来长安旅游的是吧?
在段颎看来,但凡自己手里能有个五千人马,凉州叛军早被平定了。
可段颎又没法光明正大的出现在朝廷大军面前,朝廷大军不挪窝,段颎还真就没办法。
如果段颎暴露了,正在雒阳当空头中郎将的段煨一家多半会性命不保。
目前驻于西部战区的将领,其实大多都认识段颎。
董卓最早担任郡吏的时候,就是段颎推荐入京成了羽林郎的,当然,关系并不算深厚,真正让董卓做官的还是张奂。
张温也是段颎的熟人,段颎当太尉的时候,张温任御史中郎,曾同朝为官。
熟人太多,段颎反而不好办……
而且段颎真的老了,他七十多了,走路都费劲,他知道时日无多了,只想解决这最后一个牵绊。
于是段颎给刘备写了信,但并没有要求刘备帮忙,只是希望刘备将张琰(张白骑)和冥卒派往槐里,让张晟的老部下自己去解救袍泽家人——这也是冥卒们心中的执念。
每个人都有心中必须做的事,冥卒们为张晟自戮的场面刘备至今仍记忆犹新,这样的袍泽之情刘备是很敬重的——无论他们做过多少恶,至少不能掩盖其闪光之处。
功不能抵其过,过也不能遮其义,不能因为张晟等人大节有亏就否定其袍泽之义,人是不能非黑即白的。
段颎最后的心愿,以及冥卒们的执念,这当然是要办的。
虽然段颎没让刘备额外帮忙,但刘备还是打算帮一帮。
正好赵云被赵霖流放凉州……
也正好朝廷调刘备去‘增援’张温——刘备若去增援,驻地就是在槐里。
……
到了正午,产房的门仍然关着。
已经两个多时辰了。
刘备能听到左沅疼痛难忍的声音,也能听到秀娘在不断的鼓励和引导。
刘备的心开始变得焦灼。
他知道从羊水破裂,开始宫缩到生下孩子,通常确实得有几小时到一天的时间。
但这几小时确实很漫长,像是过了几年。
他没有进去干扰左沅和秀娘,而是搬来了左沅的鼓,轻轻用手拍打。
不是进军鼓……而是舒缓的手鼓,打的是‘脉声’,也就是一般人心跳的节奏。
他独自作战时,左沅为他击鼓。
如今左沅在独自奋战,他也用这种方式让左沅知道,郎君正在身后。
卞姬坐在门前,颇有些羡慕。
但她也知道,若里面正在生产的是自己,刘备也会这么做的……但可能不会击鼓,而是会抚琴。
其实刘备既不会打鼓也不会弹琴,但刘备会内视。
练剑练刀练得多了,对心跳和人体机能就极为熟悉,总是能将节奏打在‘心动’之时。
这是一种共鸣,也是练武养生之法,与段颎画画的内核很相似——很多传统武学都与鼓相关,这不仅是基于军事传统,也是基于对人体的认知。
兵法要平心静气,剑法也一样。
鼓点的共鸣能便于人确定自身行动的节奏,也能让人对心跳的速率有明确的认知,如果节奏不稳就应该自行调整,如果心动过速就该停下来重新积蓄力量。
这种节奏在很多时候都适用,也不拘泥于用什么器物。
除了轻轻的鼓声,院子里没人说话,大家其实都有些紧张。
张飞来回的踱步,口中念念有词:“大兄广施德行,上天若是有道,便该让大兄的子嗣福运绵长一生安乐……若是无道,那便换个有道的上天来管事……”
“何人?!”
就在此时,卞姬突然指向了院子的围墙。
刘备转身看向卞姬指着的位置:“阿襄,何事?”
“似乎有人窥探,但突然又不见了。”
卞姬依然盯着围墙低声说道。
这院子是三进的宅院,也是庄园中心的内院,有单独的围墙,与整个庄园构成“回”字形。
此时暖房在生孩子,院子是关了门的。
内院住有女眷,平时只有亲近之人才会进来,院子内部一般没多少护卫,护卫都在围墙外。
由于因为今天情况特殊,再加上弟兄们大多都想来凑个热闹,院子外面护卫非常多,五百近卫基本全都在围墙外守着,庄园其他位置也有不少兵士。
这院子不算太大,有五百人守在周围,已经是三步一岗了。
但这种情况下仍然能见到有人窥探,那可就不是小问题了。
张飞回头看了看产房,从怀里摸出骨哨。
简雍朝张飞摇了摇头——现在不能吹哨示警,无论惊扰了正在生产的左沅还是导致医护人员慌乱,都可能会出大问题的。
刘备不会怀疑卞姬的眼神,他把鼓交给卞姬,拔出横刀,指了指侧门,自己向院子正门走去。
张飞向侧门跑去。
简雍则很自觉的守在了产房门口。
卞姬一直盯着围墙,随后也按刚才的节奏轻轻敲起了鼓点。
刘备则猛的打开了院门,没见什么异常,便招手示意门外部曲过来:“可曾见有人攀墙而入?”
“没有,出了何事?”
外面的兵士明显有些懵。
刘备探头出去看了两眼,外面护卫多得很,如果有人翻墙,不太可能避开护卫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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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张飞往侧门跑了几步,却又突然反身回来,朝着一块‘砖墙’举刀便刺。
但那‘砖墙’却一下子飞了起来,并且一下子化作了一个黑影,速度奇快无比。
这不是围墙成精了,这是个擅于隐藏的人!
他举着画了墙砖图样的锦缎,遮住身形站在墙角不动,这种隐藏方式若是不细心真就很难被发现。
也幸好是张飞,别人恐怕还真就很难一眼看到——张飞自己就是擅长画画的人,他就是下意识的感觉这玩意不对劲。
那人见已被发现,将那锦缎朝张飞一扔,随后以惊人的速度冲向了产房!
刘备见状飞奔而来,但离人那足有二十步开外,见追之不及,刘备咬牙扔出了手里的横刀。
横刀飞旋过去命中了,但只是将那人绊倒在地,那人翻滚了一圈,爬起来又开始奔逃。
张飞手忙脚乱的薅开披风,也没想到这人如此之快,抬手也把横刀扔了出来,横刀带着呼呼风声飞出数十步,却也没有致命,只在那人背上开了一条血槽。
“贼子敢尔……”
简雍从门前冲出,一个飞身朝那人扑过去,但却没扑到。
那人灵活无比,一个纵身竟然离地四尺多高,吊到了屋梁上,随后腰腿向上回升,如同杂技般攀上了屋檐下的房梁。
屋檐下的房梁旁边就是暖房的换气窗,现在里面正在生产,换气窗是打开的!
几人大惊失色,赶紧合围。
简雍人矮,手头又没有长兵器,还真就拿房梁上的人没办法。
就在此时,远处天边有雷光闪烁,但并没有听到雷声。
只听到了产房内有“哇”的一声啼哭。
产房内有了欢呼声,也有秀娘“继续,继续用力,还有一个”的喊声。
那人显然也听到了,抱着房梁爬了几步,显然是想从换气窗扑进去。
就在此时,又有一道黑影沿着屋檐以惊人的速度飞奔而来,跳上旁边的围墙,又从围墙跳回屋檐下,在柱子上一蹬,便飞身上了房梁。
随后,这道黑影带着凶猛的嘶吼,一下扑在那贼人的脖颈处!
那是张飞的狸猫,或者说,是左沅的。
这家伙足有四尺长,惯会飞檐走壁,屋檐下的主梁向来是它的地盘……
此时天边又有雷光闪过,狸猫扑向那贼人的刹那,在雷光映射下像是有了一双电眼,慑人心魄。
就在此时,屋内又有了“哇”的啼哭声。
产房内欢声雷动。
那贼人也“哇”了一声,从房梁上摔了下来。
狸猫被其挥手撕开扔到一旁。
但为了将狸猫从脖子上扯下来,那人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他的脖子被撕得稀烂,脸也被抓出了好几道血槽。
不过,狸猫毕竟不是老虎,看起来挺惨,但伤势不深,不可能致命的。
刘备和张飞此时正好同时赶到,与简雍一起,三人几乎同时纵身扑了过去。
刘备勒住了那人的脖子,张飞勒住了其腿脚,简雍扣住了一只手……
而且简雍明显武艺不精,用力过猛把那人的肘关节给掰断了,听到了明显的‘啪格’一声。
狸猫从墙根爬起来,低吼着看了看,大概是觉得没了威胁,这才垫着脚走到了门前,坐在门口舔爪子。
天边又有了连续的闪电,一阵风吹了过来。
秀娘打开了房门,声音疲惫:“恭喜郎君,龙凤胎,母子平安……哎,这怎么回事?!”
刘备感觉那贼人没挣扎了,低头一看,那家伙就快没气了——自己用力过度,估摸着快要把那贼人勒死了,赶紧松了松手:“秀娘辛苦了……可能还要辛苦你一下,把这混蛋救活。”
绵绵细雨开始落下。
中秋时节原本很少有雨,雷雨就更少见了。
比这还少见的,是那个不明不白跑过来的刺客……或许那不叫刺客,因为刺客一般不会这么做,这更像是小偷的路数。
但那人昏迷不醒,得等秀娘再忙活一阵了。
……
曾经做下的每一件事,确实都是有回报的。
如果刘备当年没让弟兄们写计划书败家钱,关羽就不会那么快去找秀娘。
如果关羽去云中不够及时,秀娘可能就成了秦谊的妻子。
如果左沅没让秀娘干掉秦谊,如果刘备没有建西河医馆,那左沅的孩子恐怕就保不住了。
冥冥之中,每件事都有牵绊。
或许这便是命运。
汉末的医术水平其实很高,当然也有很多迷信方法。
但这些迷信方法在西河医馆基本上是见不到的。
因为秀娘是个非常讲究实效的人——她确实信黄天,也确实许过宏愿,但她完全不信鬼神……她甚至连五行学说都不信。
她只信命理,这不是明清之后以讹传讹的‘命运’,而是出自《周易》和《黄帝内经》的生命学说。
这种命理学讲究的核心意义是:一切使人痊愈的能量都来自人体自身,药物的作用是激发人体能量,而不是直接作用于病。
或者说,所有能激发人体潜能使人加速痊愈的,都是药——包括祝由术在内。
黄帝内经中所说的精气神,如果换个名词,就是物质、能量、意识,这是极其先进的理论。
只是历朝历代很多人没有理解,要么抠字眼,要么搞迷信,结果导致很多人把周易当作了算命的卦书,把黄帝内经也当成了玄学。
张仲景的理论也与此类似,也是认为药物主要是为了激发人的自愈机制和免疫能力,所以才能用汤药治疗伤寒——这不是药物杀死了病毒,而是药物针对性的激发了人体免疫力,是人体自身抵抗了病毒。
几千年前的人当然不知道什么是病毒,但从黄帝内经开始,高明的医者就已经认识到了,药物并不能直接‘除疫’,‘除疫’靠的是人体自身的‘精气神’。
也正因为如此,才有了不用药物,直接刺激人体神经促使免疫功能强化或分泌激素的针灸和推拿。
如果能使人的精气神维持在巅峰状态,就能抵御绝大多数疾病,这也是扁鹊所说的“善医者不治人”。
而这就需要让人体的所有机制都保持平衡,既不能缺失又不能冗余,所以才有阴阳调和的养生学术,这不是封建迷信,而是从生命学发展出来的理论。
秀娘就很擅长用推拿等方式加速痊愈,也很擅长针灸。
而且,即便是张仲景,在产科方面也未必有现在的秀娘那么专业。
因为秀娘自己生过孩子……
秀娘当然算不上神医,但她有一点是大多数人都不具备的——信念感。
她有极其明确的理想和追求。
她从一开始就认定自己要做医者,这志向是如此的明确和清晰,近乎于道。
一生只专注于一件事,并为此全心全意付出,这样的人不可能没有成就。
她受过磨难,受过质疑,她知道整个大汉唯有西河医馆是她能实现理想的地方。
而她现在的工作,关系到西河能否有继承人——她可以为此付出一切。
再加上西河医馆又不差钱又不缺人。
左沅双胎生产,当然不会那么顺利,但秀娘几乎考虑到了所有可能发生的事。
双胎想要顺产实在是很不容易的,脐带缠绕、胎盘相互挤压、胎位不顺、宫内出血、久产失力……
这些问题,双胎都有。
若是换成别人接生,每一个问题都可能导致严重后果。
但秀娘全都有准备,连推拿带针灸,持续近三个时辰不间断的细致照料,硬是让左沅挺过了这道关。
刘备成了两个孩子的父亲,先出生的是女儿。
两个孩子还没正式取名,但小名有了。
姐姐的小名叫阿狸。
弟弟叫阿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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