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成为秘诡师,
你也能在神性剧场中说出人话。」
走廊安静,连空气都似乎放缓了流动。
ct观察室的门早已关闭,封存着他们一整夜“谁是谁”的答卷。
可在门前,这群刚刚彼此确认存在的幸存者,却比任何时候都沉默。
林恩走在最前。
她的步伐一向利落,像她的判断一样干脆。
可当拐入下个科室通道前,她忽然慢了下来,回头看向林婉清。
“你刚刚……真的很厉害。”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
林婉清一怔,下意识垂下眼。
“我只是……”她嗓音微弱,“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
“不,是你真的厉害。”林恩认真地说,“你不是秘诡师,没有卡牌,没有武器,甚至没有抗幻觉的理智结构。”
“但你在镜前告诉塞莉安——‘你不是答她是不是可信’,你是说‘你没能看懂她’。”
“那不是秘诡术语。”
“那是——人类之间试图理解彼此的方式。”
林婉清轻微睁大了眼。
她没想到,自己那句几乎是下意识的直言,有人“听懂”了。
“你……”她低声,“你不觉得我说太多了吗?”
“不会。”林恩轻轻摇头,“我能看出来你比我们都害怕,可你还是走了进去。”
“所以我想问个问题。”她顿了顿,目光带着罕见的温柔与探究。
“你说的那些关于人格测试的理论,和‘星灾’很像。”
“你也是第一次进入秘诡世界吧?”
“可你那套模型……让我想起我在旧书数据库里读过的《星灾前兆反馈路径》文献草案。”
林婉清的呼吸一滞。
她停下脚步。
“……你发现了?”
“不是你故意暴露。”林恩柔声道,“只是我们太习惯在术语里交流,忘了你从不缺席。”
“你愿意说说吗?”
“你怎么看‘星灾’?”
林婉清低头看着自己的笔记本。
那本她从进城那天起就没放下的笔记。
片刻后,她翻开其中一页,深吸了一口气。
她没有说“我不懂”,也没说“只是猜的”。
她说:
“我有一个心理模型。”
“不是秘诡学派的,不是教会体系的。”
“是我博士论文里构建的结构性自我扰动模型——的拓展态。”
“我不懂秘诡。”她抬眼看众人,声音低却坚定。
“但我研究人类精神结构十年。”
“而星灾……更像是一场精神结构的全面异化,而不是某种宗教意义上的神临。”
她摊开笔记本,翻到一页密密麻麻写着公式与箭头的草图。
那原本是一个关于人格应激适应性的理论模型,
可在此刻,这些箭头与数据,忽然有了极强的现实对照。
“我的课题,是关于高认知负荷下意识系统的自我重组机制。”她解释。
“我试图建模:当一个人同时面对多个冲突性自我时,他是否会崩解。”
“星灾……在我眼里,不是启示,不是升格。”
“它是一个自我熵爆的极端情境。”
段行舟皱眉:“熵是……混乱吗?”
“信息学角度的熵,确切地说,是系统内部信息不确定性的度量。”
司命接道,声音平静,“在封闭系统里,熵只会增加,直到系统彻底崩溃。”
林婉清点头:“星灾,不是神的声音。”
“它是信息超负荷的终极诱因。”
“一个人能处理的认知输入是有限的。当你被灌入太多高纬概念、逆向逻辑、否定性的自我可能性时——大脑的‘身份系统’就会崩塌。”
她翻到下一页,一个简洁却极具结构性的手绘图赫然显现:
一个三层同心圆。
外圈标注:“行为构成层”;
中圈标注:“信念核”;
最中心的一点写着:“自我叙事本体”。
“我们每个人,都活在一个自我叙事中。”她解释。
“‘我是林婉清,一个心理学博士,我相信逻辑,我尊重规则,我害怕混乱。’这就是我自述的第一人称故事。”
“但当星灾来临,这个故事会崩。”
“不是让你否定,而是让你怀疑——所有章节都是假的。”
“你不是心理学家,不是博士,不是你爸妈的孩子,不是你朋友的朋友。”
“你甚至不是一个稳定的‘你’。”
“你只是——一个被多重可能性撕裂的变量体。”
“你会经历一千个‘我’:疯的、死的、叛变的、背叛的、虚假的、空壳的。”
“你会听到自己亲口说出你从未说过的话。”
“看到你杀死你自己。”
“在星灾中——唯一的胜利,不是战斗。”
“是你在走出废墟后,还能喊出自己的名字。”
一阵风,从走廊尽头的裂隙中吹来,吹动她笔记本边页微微扬起。
众人沉默良久。
司命走到她身边,低声问道:
“那你呢?”
“你还能喊出你的名字吗?”
林婉清回头,轻轻点头,笑了一下。
“我叫林婉清。”
“我还没疯。”
“但谢谢你们,让我在疯之前——被人听懂了。”
走廊里沉默下来。
连尽头那枚每隔十五秒闪一次的红色提示灯,都仿佛短暂失去了节律。
司命缓缓止住脚步。
他转头看向林婉清。那张清瘦却坚毅的脸,在白色灯光下带着几分疲惫的苍白,
但她的每一句话都清晰而坚定,像一枚枚刻在神经末端的字。
“你……”他的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却像一根细线,从沉思的深井中缓缓牵出,“你研究这些,是为了什么?”
林婉清没有立刻回答。她低下头,右手轻轻摩挲着笔记本封角,那动作像是一种回忆,也像是一种哀悼。
“因为我妈妈,在我六岁那年起,就不认得我了。”
她的声音不带起伏,却带着某种压抑到极致的平静。
“她叫我‘医生’,‘护士’,‘姐姐’,但从不叫我‘婉清’。”
“医生说她患了早发型阿尔茨海默病。”
她微微一顿,目光落在地砖上,“但我知道,她只是再也想不起‘我是谁’。”
她咬了咬唇角,“所以我开始问自己,‘认得一个人’这件事,真的是记忆出了问题吗?”
“还是说,我们所有人,其实都只是活在别人脑海里的一段剧本?”
“别人记得我们,我们就存在;别人忘了我们,我们就失去了姓名。”
她声音不高,却像刀划过纸页,在走廊的寂静中格外清晰。
司命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像是想把某种沉积的东西敲出来。
“……该死。”
“你说得太对了。”
“我太久没这么听人讲话了。”
他转头看她,第一次,那双眼不再浮躁不羁,而是认真得近乎近视者才会有的凝视。
“我沉迷秘诡世界太久,术语、卡面、词条……就像一张又一张可以压在命运上的赌注。”
“可你让我想起,有些问题,根本不是用秘诡解的。”
“尤其是——人。”
他顿了顿。
“特别是——人之为人的心理机制。”
“谢谢你,婉清。”
那句“谢谢”落下时,走廊上方昏黄的灯忽然微微一晃,
仿佛整个秘骸之城的空气中,被灌入了一线久违的温度。
林婉清低头将笔记本重新系好。她恢复成了那个一直跟在队伍后、用笔记默默记录一切的她。
但她眼神变了。
那不是“观察者”的距离感,也不再是“记录者”的客观。
而是“同一段旅程中的一员”的参与。
她在参与,成为他们剧本的一段,而不是试图站在页外解读。
司命轻声落在她身侧,步伐依旧不快。
他沉思片刻,忽然低声问道:
“你刚才说的‘人格熵爆发’……有没有一种可能?”
林婉清转头,眼神中带着警觉。
“什么可能?”
“我们都默认星灾是一场结果。”司命缓缓道,“一场无法控制的、不可预测的精神坍缩。”
“但如果……它不是结果,而是——可以被预测的机制?”
他的话让所有人脚步一顿。
格雷戈里微微睁眼,像是被戳中了某种深藏的记忆,盯着司命,没有说话。
“换句话说,”司命继续,
“如果星灾不是神的启示,而是‘人格剧本替换系统’的最终版本……那我们就不是等待升格的选民,而是——”
“模型。”
林婉清几乎下意识接上。
“如果是这样,那星灾不是裁判,是算法。”
“不是失败的代价,而是流程的下一阶段。”
她脑海里飞快构建结构图,意识到自己的“结构性扰动模型”在这个假设下产生了全新的延伸可能。
“那它就不是不可控的。”她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清晰的锐意,
“就像心理结构模型里定义的‘投射-反馈-自我识别’闭环。”
“如果我们能在崩溃前,把投射的外部冲击视为信息输入本身——我们就能‘掐掉错误剧本’,强行构建一个‘我们认可的自我剧本’。”
司命轻笑。
“也就是说——我们可以反过来,靠自己写的剧本,把星灾的下一步,堵住。”
他回头,目光落在众人脸上。
“不是靠卡牌,也不是靠命纹。”
“而是靠我们,活着看完的那部分自己。”
众人沉默。
星灾还未结束。
可他们,终于写下了自己的人设。
走廊深处仍沉默无声,只有他们的脚步声轻轻踏在光滑地砖上,仿佛连回音都小心翼翼。
林恩忽然开口,声音并不高,却清晰得仿佛掀开了脑海中一个被标记又尘封的档案页:
“你是说……给自己建立‘人格锚点’?”
司命轻轻打了个响指,嘴角扬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
“对,就是这意思。”
“你不是刚才也说了吗?‘我是谁’,是每一个人精神结构的中轴线。”
“那么,如果我们知道星灾是一场‘自我剥离’式的认知试炼,
那为什么不反其道而行之——提前植入一个超强的‘自我叙事核’?”
“就像一根钉子,钉进你自己的意识深井里。不论风怎么吹,火怎么烧,它钉在那里,就永远拉着你不散。”
他抬头,视线投向段行舟:
“比如——‘我是段行舟,我是一名物流司机。我来这座城,不是为了找人,也不是为了逃亡。我只是想弄清楚自己,究竟能走到哪儿。’”
“这不是口号,不是咒语,更不是给别人听的。”
“是——你对自己的定义。”
“你不靠理智之星,不靠卡牌系统——你靠的是这句话活下来的。”
他转向林恩,眼神柔和下来,却依旧锋利如光:
“‘我是林恩,我来自灰塔。我爷爷教我识星图。只要他还活着,我就不能倒。’”
“星灾再怎么改写命运,也不能改掉这句‘你给自己的剧本’。”
最后,他看向林婉清。
“你呢?”他说得很轻,“你知道你的那句话。”
林婉清垂下眼,像是在从记忆深处捞出某句被灰尘掩盖的语句。良久,她轻声说:
“我是林婉清,一名心理学系学生。”
“我妈叫我婉婉。”
“我在这个世界被叫错无数次,但我知道,从我六岁那年起,我就是婉清。”
这句话一出口,众人竟无一人接话,仿佛那一刻,空气本身都接受了这句话的“合法性”。
那就是她的锚。
那一刻,她不是某个术式边缘的记录员,也不是非战斗力的跟随者,而是,真正写下自己台词的人。
司命笑了,笑容不再是他那种吊儿郎当的口吻,而是带着一种——赌徒下注后的坦然。
“这就是我们的锚。”
“星灾,不是只有神才能通过。”
“人也能。”
“只要你清楚地写下‘你是谁’,并把它钉进你意识的最深处。”
这场对话落下帷幕,但它没有被走廊吞没。
它像一颗悄无声息的石子,悄悄落入了每一个人的内心深处,引发了不同节奏的涟漪。
他们没再说话。
可每个人走路的步伐,似乎都比之前更稳了些,更沉了些。
林恩紧紧握住袖口中那张爷爷写下的残缺星图,段行舟轻轻抬了抬肩上的背包,
格雷戈里再一次低头闭目,但嘴角,那道若有若无的微笑,还在。
而司命,他依旧笑着——但他的目光,前所未有地清明。
林婉清默默跟在最后,双手紧紧抱着笔记本,她没有再看任何人,但她知道——
从此刻开始,她不再只是一个跟着队伍前行的观察者。
她,已成为“路径上的一员”。
——
走廊尽头的灯光亮起,亮得格外柔和。
医院惯有的冷色荧光从天板与墙缝的微型符文通道中渗出,
像是某种沉默的警示,又像是某段语义还未被表达出的句首引子。
一道淡金色边缘的门悄然滑开,门板表面如同玻璃般平滑,反射出模糊的脸影,门中央的铜牌缓缓露出名字:
【第五疗程·语言康复中心】
门口旁的系统显示屏启动,文字刷刷亮起,如从病人口腔深处爬出的录音带缓慢播放:
【即将进入“语言康复阶段”】
【请所有患者听取新规则】
【当前禁令更新】:
【禁止使用第一人称主语】
【包括所有语言形式中,“我”的变体及自我代词】
【若违规,将触发语言反噬——“意义崩解”】
霎时间,空气仿佛被抽干了字节。
不再是沉默,而是——无声的断语。
司命低声吹了个口哨:“这次……有点意思。”
林恩眉头紧锁,语气冷静中透着紧绷的警觉:
“语言剥夺,是认知剥夺的前奏。”
林婉清缓缓开口,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却稳得像石碑:
“这一次,他们不是让我们保持沉默。”
“他们是想让我们,连‘承认自己存在’的语言,都说不出来。”
她顿了顿,语气更低:
“如果我们不能说‘我是谁’——那么,再走几步,我们就会真的不再是‘自己’了。”
门缓缓开启,一阵淡淡的清香随气压涌出,仿佛某种“无声的洗涤剂”。
那是接下来的舞台。
是神明剧本中,最残酷的一页:
「说出‘我’,就不是我。」
「在他们不许你说‘我’的时刻,
你得靠别人——
记得你是谁。」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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