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
孙奭正在翻找典籍。
“算数倒也罢了，可涉及到了那等技巧之术，怎地有些眼熟呢？”
他在故纸堆里翻找了许久，也就是宫中藏书多，没多久，真被他找到了一卷有相关记录的书籍。
老先生揉揉眼角，翻开书页。
““以裘褐为衣，以跂蹻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赴汤蹈刃，死不旋踵””
孙奭神色肃然，继续翻看。
“兼爱，非攻……节用，尚贤。”
“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
“奇技淫巧，另类于诸学！”
孙奭猛地抬头，骇然道：
“墨！”
……
太后正在看奏疏。
奏疏是南方州县而来，奏疏中说寇准灵柩所到之处，百姓纷纷出迎，有人甚至痛哭流涕。
太后把奏疏放在案几上，叹气，“生前轰轰烈烈的折腾一场，死后被万人敬仰惦记。到了这等境地，方是没有白活一场。”
“太后。”有内侍禀告，“孙先生求见。”
太后眼中的唏嘘之色消散，冷笑道：“可是那个逆子做了什么？”
孙奭进来，已经做好了安抚准备的太后微笑，“孙先生……”
“太后。”孙奭第一次打断了太后的话头，太后本不悦，可一想又觉得大事不妙，能让孙奭这般不顾及礼仪的急切，定然是那个逆子做了什么大事儿。
家法何在？
太后暗自咬牙。
“太后，臣听闻定远侯在国子监教授学生时，提及了肉食者当心怀天下黎庶。善待黎庶，便是善待自己。否则，迟早会被一锅煮了。”
太后一怔。
“他还提及了各等技巧之术，能轻松拉着百头牛也拉不动货物的大车，能飞在苍穹之上，半日不落，千里之遥，片刻可及之机械……”
孙奭面色严肃，“太后可想到了什么？”
“技巧之术，善待黎庶……”
“他还操练弟子，说当人人都能提刀杀人，上马杀敌……”
太后只觉得脑海里有个东西嘣的一声断了。
“墨！”
……
“对，是墨！”
李献想过许多种掩饰自己所学的方式，可想来想去，却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说什么新学，什么科学固然不错，可要想撼动儒学的地位，却路遥不可期。
儒学之强大，在朝野，在帝王。
要想撼动儒学，唯一的法子便是，主动做它的对头，而且这个对头必须要有来历，且曾经很强大。
墨家。
曾与儒学并列为当世显学之一。
兼爱、非攻、尚贤、尚同、天志、明鬼、非命、非乐、节用、节葬。
这一切在现代人李献的眼中格外熟悉。
千年前墨家提出的主张，在千年后的后世，依旧在闪闪发光。
多么好的学说啊！
只是这个学说有些作死。
内部矛盾重重，自相残杀。
一些人喜欢埋首机械中，穷极一生想要用技巧来震惊世界。
另一些人喜欢带着刀剑呼啸街头，或是行侠仗义……
眼熟吗？
没错儿，这便是以后混社会的老祖宗，游侠儿！
放之后世也显得不落后的学说，在封建时期却显得格外的刺眼。
什么平等，什么非攻，什么……你让肉食者们怎么活？
他们还喜欢研究黑科技，可这些研究需要庞大的资金支持，没钱怎么办？
墨家擅长机械之术，守城天下无双。
来，诸位大爷来看看，咱墨家最近推出了最新款的兵器，守城，攻城的都有。大爷想要哪一款？只管说，咱们还打折。
这便是不安定因素啊！
另一群人可好，行侠仗义，看谁不顺眼杀了。
若是重用墨家，帝王看着满朝张口平等，闭嘴说老子要杀你的臣子，大概率会脑溢血驾崩。
墨家的屁股坐歪了，坐在了底层百姓这边。而另一个学说却不同，看到墨家倒霉鬼的模样，马上改变思路。
——“臣看陛下……”董仲舒抬头看着汉武帝，惊呼：“臣看到了，陛下乃是神灵！”
朕是神灵？
“陛下之位，乃是天授！”
还能这样？汉武帝：“……”
至此，两个学说在帝王和肉食者眼中高下立判。
墨家出局。
儒学兴盛。
国子监，李献说道：“经过多年潜修，历代巨子重新提出了主张……”
咱们不能再做帝王的敌人了。
李献一直觉得墨家太天真。
什么平等，什么非攻，你吼的再凶有屁用。
这个世间从未有过真正的平等，以前没有，直至银河系毁灭了，李献也觉得不会有。
至于什么非攻，人从生下来的那一刻开始就在争，争夺吃食，争夺待遇，争夺名利……欲望无穷尽，争斗也就无休止。
连方外人为了各等事儿都会争个伱死我活，那么，在红尘中打滚的人们，怎么可能会放弃用拳头说话呢？
至于什么相亲相爱，多年后，多少个家庭闹得沸反盈天，一问，不过是为了些许利益罢了。亲人之间尚且如此，陌生人之间，在利益之前，如何能相亲相爱？
“人性本恶！”李献颠覆性的话令韩琦瞪大了眼睛，心想，这是墨家之学？
不该是人性无善恶吗？
“孩子从出生伊始，便会凭着本能去夺取食物，夺取父母的关爱，也就是说，争夺乃是人的天性，被镌刻在了人的……骨髓中。”
门外，悄然来了一群人。
马硕等人呆滞的看着李献。
他知晓自己犯下大错。
国子监本是儒学的大本营，可他却亲手把儒学的死对头放了进来。
还屁颠屁颠的安排了招生，安排了课堂。
不，是苏成！
马硕在人群中找到了苏成，老古板此刻一脸震惊，显然，他事先也不知情。
李献看到了他们，越发满意了……他需要把‘墨家’的新主张通过这些人传递出去。
我们不作死！
“墨的目标是什么？”李献认真的道：“说目标，必须先找到自己的根基。有人说博爱，无国界之爱。我不敢苟同。”
这话，有意思啊！
外面有人轻咦一声，觉得和儒学那等有教无类的思想对立了。
果然是儒学的死对头。
“我们认为，学问无界，可学者有界。”李献认真的道：“我墨家的学问当为谁效力？”
他举起手，像是在发誓，“大宋！”
韩琦眼中多了异彩。
这是一个全新的阐述，墨家向大宋低头。
“我们将致力于强盛大宋。”
‘巨子’李献神色肃然。
“大宋的敌人，便是我们的敌人！”
放心，咱们不会贩卖黑科技给北辽人和党项人，至于交趾人，也配和我墨家谈生意？
“敌人把战火燃烧到何处，墨家就去何处。我们，与大宋共荣辱，共存亡！”
这是一个宣言。
春秋战国时，墨家会亲自去守城，最高记录的一次战役中，百余弟子战死。
这是一个战绩显赫的学派。
和儒学靠着嘴皮子行走天下不同，墨家靠的更多是行动。
他们吃着粗糙的食物，穿着最便宜的衣裳，脚下是草鞋，背上是行侠仗义的长刀……
外面，沈从面色复杂的在记录着。
他从未想到，自己熟悉的定远侯竟然是墨家‘巨子’
李巨子目光转动，满意的看着一张张张开，就像是嗷嗷待哺的嘴。
惊讶就对了。
不如此，怎么让‘墨家’学说得到那些大佬的支持？
……
“太后，定远侯竟然是墨家巨子。”
“他说墨家与大宋共生死，共荣辱。”
正在翻看泛黄典籍的太后抬头，看了边上皓首穷经的孙奭一眼，“怎地变了？”
张景说道：“他还说，墨家致力于强盛大宋，大宋的敌人，便是他们的敌人。”
太后心中一松，呵呵一笑，“竖子该罚！”
孙奭神色复杂的看着手中的典籍。
改弦易辙的墨家，愿意成为帝王手中无上神兵的墨家，儒学该怎么攻击它？
一个从骨子里愿意躬身做事的学派，一个不愿意靠口炮为生的学派，一个现实的学派……
儒学，该怎么应对？
问题，好像很严重。
太后问道：“孙先生，墨家，好像消亡千余年了吧？”
孙奭方才重新查找了资料，点头，“是差不多千余年了。”
“一个消失了千余年的学派，竟在我大宋突然出现。”
孙奭心中一惊，看了太后一眼，好像有些兴奋。
这是祥瑞啊！
更是对老太太治理有方的赞赏。
否则那些巨子为何不在前唐出现？为何不在太祖皇帝，太宗皇帝时出现？
偏生在太后垂帘听政时冒了出来。
还大声疾呼：我墨家誓与大宋共存亡。
“太后……”孙奭眼皮子在跳，“士林怕是要震动了。”
太后淡淡的道：“皇城司查过多次，李献身边并无拥趸，也就是说，他们是单传。到了他这一代，这才传了两个弟子。孙先生，三个人就令大宋士林震动，老身怎么觉着，他们有些草木皆兵呢？”
你们怕什么？
孙奭起身请罪，“臣唯恐引发争端。”
“问问李献。”太后说道。
晚些，皇城司带来了李献的回答。
“理不辨不明，孙先生可要再度辩驳？”
孙奭的老脸顿时一红。
好像，咱儒学辩不过墨家吧？
一个靠吹，一个靠做。
……
第一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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