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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56章见面

    九龙殿前的水渠前,一尊高大的身影显露了出来。

    湖蓝色的外袍上带着风沙乃至泥点。

    眼神之中,疲惫、忧虑相互交织,或许还有几分忐忑。

    胡须很久没有打理了,凌乱不堪,还有几丝杂乱。

    过桥之后,他来到殿前的小院中,微微有些愣神。

    这是祖父母曾经居住过多年的院落,殿前的小院中,葡萄园、菜畦依稀可见,只是有些乏人打理,长势没以前那么好了。

    他记得很清楚,少时父亲时不时在外,他经常溜来此院,祖父母总是给他摘下新鲜的果蔬,留他用饭。这个时候,便是皇后都不便喊他回去温习功课。

    无论在平阳、洛阳还是汴梁,祖父母做的饭菜总是那么香。吃完后,困乏的他就在榻上午睡,醒来时总看到祖母在为他扇扇子驱赶蚊虫。

    他一点点长大,从牙牙学语的孩童到英气勃发的少年,再成家立业,一步步变成如今辽东人人信服的燕王。

    在这个过程中,他得到了许多,也失去了许多。

    现在的他,横刀立马,让无数人为之拜服,却再也看不到抱着他去摘果子吃的祖父。

    现在的他,威望日隆,号令通行十一县,却再也看不到总是问他吃饱了没有的祖母。

    大概这就是人生吧。

    “虎头!”殿门前出现了父亲的身影。

    邵裕快走两步,刚要行礼,却被父亲托住了。

    顺势起身后,他看到了父亲鬓角参差的白发,虽然不多,但终究有了,顿时有些心酸。

    父亲老了,方才扶他的手已然没有当年那么沉稳有力。

    “虎头。”王惠风走了过来。

    “姨母。”虎头躬身行礼。

    王惠风上前,轻轻将虎头扶起,然后看向邵勋道:“虎头愈发沉稳了,和你当年一般英武。”

    邵勋高兴地拉着虎头,做父亲的就喜欢看到儿子像自己。

    “累了吗?”邵勋问道:“要不要吃些茶点?”

    “阿娘她……”邵裕直接问道。

    “她刚睡下,在偏殿呢。”邵勋松开了手,道。

    “我去看看阿娘。”邵裕眼神瞟向外边,说道。

    “走吧。”邵勋点了点头,带着二人往西堂而去。

    冗从仆射羊札在殿外行了一礼,太医署的官员正往外走,见到邵勋父子二人,微微一惊,忐忑地行起了礼来。

    邵勋挥了挥手,让他自行离去。邵裕也没有多看他而是紧紧看向里间。

    脚步声轻轻响起,然后停在了床榻前。

    殿内焚着安神的香,但掩盖不住一种沉重的寂静。窗外天色渐渐昏暗,更添压抑。

    邵裕仿佛失去了什么精神支撑一般,长途跋涉的疲累在一瞬间涌了上来,几乎跌坐在胡床上。

    邵勋下意识伸出手,又慢慢收了回来。

    宫人们都散去了,殿中就只剩下四人。

    邵裕轻轻拂了拂衣袍,动作很轻柔,仿佛害怕吵醒母亲似的。

    王惠风在另一边坐下,时而看看姐姐,时而看看邵勋父子,视线最终停留在虚空处。

    王景风沉沉睡着,呼吸很轻。眉宇间却紧紧皱着,仿佛有什么难解之事。

    邵裕就那样坐在榻前,仿佛就这样看着就已经满足了,又仿佛在做什么告别,方才太医的神色已经说明了一切。

    房间内的气氛仿佛凝固了下来。不知何时,邵勋已经悄然离去,将空间留给了儿子。

    ******

    天色完全暗下来后,太官送来了晚膳,邵勋亲手提着来到了九龙殿西堂。

    王景风已经醒过来了,脸上犹有泪痕,拉着虎头的手不停说着什么。

    马邑公主邵霓侍立一旁,默默听着。

    见到邵勋时,王景风目光看向食盒,微微摇了摇头。

    邵勋将食盒放在案几上,然后来到卧榻前,轻声说道:“总要吃一些的。”

    王景风又摇了摇头,然后看向众人,道:“我想和陛下说几句话。”

    王惠风看了眼姐姐,有些忧虑,然后拉着邵霓离开了。

    邵裕则有些迟疑,邵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最终还是起身离开了。

    邵勋坐到王景风身旁,静静看着她。

    “我不怪你了。”王景风轻声说道:“但我后悔恨!”

    邵勋沉默地坐在那里。

    王景风又淌下了几滴眼泪,道:“我死之后,埋得离庾文君远点,我不想看到她。”

    邵勋张了张嘴。

    “你想说什么?”王景风微微偏过头来,凝视着他,道:“还想骗我么?你已经骗了我一辈子。”

    邵勋叹了口气,愈发沉默了。

    “你为何不自辩?”王景风流泪道:“你不是最会哄女人么?”

    “我欠你的。”邵勋说道:“下辈子——”

    “下辈子不要你还了。”王景风说道:“我也对不起我父,他多少次暗示我……”

    说到最后,泪如泉涌。

    邵勋轻轻为她拭去泪水,道:“要还的。这辈子欠的账,下辈子怕是要为你当牛做马了。”

    “谁要你这牛马?”王景风哭道:“下辈子我一定听话,哪怕不嫁人,也要在爷娘跟前尽孝。”

    “当不成牛马,那就给你当厨子、马夫。”邵勋扯了扯嘴角,道:“我做饭很好的,你最爱吃。你要出去游艺,我就给你驾车。若有不开眼的凑上来,我直接打杀了。我每天给你烧水濯足,为你晾干头发。你睡着后,我就在外间守夜,寸步不离。”

    王景风慢慢平静了下来,一时竟有些失神,仿佛回忆起了什么。

    良久之后她幽幽叹了口气,道:“你还是不要凑上来,我会被你骗的,会忍不住……自己骗自己。”

    邵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道:“不会的。我一辈子还账,怎么会骗你呢?若果真如此,就罚我大冬天下河为你摸鱼。”

    听到这话,王景风定定地看着邵勋。

    “你想吃黄河鲤鱼,我就在洛阳守着你。你想吃莼羹鲈脍,我就护你去江南。你若想吃海鱼,我就带你去海边。”邵勋说道:“安安静静,没人打扰,我们的孩儿在身边嬉闹,抱腿撒娇。”

    王景风愣了许久,轻声道:“你都是我牛马了,还敢放肆……”

    “是。”邵勋轻轻摸着王景风的脸,道:“我都听你的。”

    王景风慢慢转过了头去,睁着眼睛,看着昏暗的屋顶。

    好像越来越暗了,但有些画面却越来越清晰。

    年少时出落得让人惊叹的容颜,中年后在家闲居的慵懒,以及晚年时流不尽的泪水。

    父亲、母亲、妹妹、儿子、女儿是她最舍不得的人,还有那黑暗中紧紧握住她的手。

    她的脑子有点糊涂了,那是谁的手?

    猛然间,她想起来了。

    在陈郡的时候,那双手扶着她上马,带她四处游玩,还为她栽下了果树。

    那双手,还为她濯足,那是别的男人不肯也不屑于做的事情。

    那双手,还在冰冷刺骨的潭水中捉鱼,只为了安慰她。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反握住了那双手,那也是她最重要的人。

    ******

    天刚蒙蒙亮,邵裕就醒了过来,睁眼一看,却见一面蒲扇在旁边轻轻摇着。

    扇子带来了清凉的风,驱赶了蚊虫,让他得以安然入睡。

    “夫君,你醒了?”糜氏轻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邵裕睁大着眼睛,然后慢慢伸出手,将糜氏搂入怀中。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就是觉得心底柔软之处被触动了,下意识抱住了妻子。

    糜氏静静靠在他怀中,此时无声胜有声。

    许久之后,邵裕轻轻松开了糜氏,道:“我要去看看阿娘。”

    “妾去看过了,尚在昏睡中。”糜氏低着头说道。

    邵裕没有说话。

    他知道,母亲其实就是吊着一口气,在等着他回来见他最后一面罢了。而今心愿已了,便是离去的时候了。

    他只是有些茫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不过在看到糜氏后,他轻轻叹了口气。人不能只为自己活着,他现在有家室,有臣子,有国民,他的路还很长,还有很多年要走。

    再者,他还有父亲。

    父亲是霸道的,他用自己的赫赫战功和无上威望规定了一切。

    他定义了谁挑唆天家内部不和就处置谁,乐凯倒霉了。

    他定义了谁当储君,梁奴得偿所愿。

    他还定义了两个儿子的去处,一在西北,一在东北,各自与中原隔着沙漠与沼泽。

    他就是个冷酷无情的君王,让人不敢更没有那个能力挑战他的威严。

    但自己成家立业并独立经营封国之后,邵裕想了很多,也明白了许多事理。

    或许,将来的他也会走上父亲的老路。

    他们父子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天家,能保留那么一丝丝温情,已然相当不容易,父亲为此尽了最大的努力。

    而且,这种事大抵只会出现在开国初期,越往后越冷酷无情。

    邵裕轻轻叹了口气,他既是儿子,也是父亲,但很多道理却是最近才明白的。

    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他或许管不了那么多。

    起床之后,邵裕便去看望母亲。

    王景风处于昏睡状态,未能回应他。

    二十四日,皇后庾文君携太子夫妇前来探视。

    二十五日,王景风薨逝,年六十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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