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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日音乐家》第五乐章 天使告诉我(7):晨钟鸣响(二合一)

    钢琴与衣裙的轻纱相抵,黑色又冰凉的质感透过背肌,抱膝等待中的安和露娜时而微微闭眼,时而仰望厅顶。

    这场等待很特殊,漫无目的,无关情绪,没有索取,她们只是想待在这里,哪怕明知时间漫长,也没有任何急躁的部分。

    但与恬澹的漫长深夜相对的,总有一丝关于未来的不明缘由的惶惑。

    安看着那些冰蓝的星光从厅顶的孔隙中翩然降落,与灯箱中的微弱橘光交织出缓慢又流动的形状。

    她觉得自己在用欣赏排解着什么。

    不是欣赏舞蹈家栩栩如生的肉体,而是欣赏源于她自己身体的空想的幻影,就如憧憬不曾见过又搏动无休的心跳与渴慕。

    一米之遥的范宁则想起了在帕拉戈多斯航线的甲板上,夜莺小姐所回忆的“来自乡村夜晚的牛的迟钝而痛苦的低鸣”。

    那时她回忆的是动物。

    那么,人呢?

    躁动终将生成恐惧。

    如果有一天,于睡梦中,人类被神秘奇诡的声音所唤醒,发现四周万籁俱寂,世界漆黑如墨又夜凉如水......或者,世界本就处在一个令人无法入睡的时辰,那内心中最深沉的躁动和恐惧该做何种表达?

    范宁觉得身边飘荡着近在迟尺又遥远陌生的少女香气。

    “AlsosprachZarathustra......”

    思绪升至纯粹的高处,他落落大方地轻嗅一缕,无关任何不可言说之念。

    “也许,我仍是需要一位富有清澈嘹亮质感的女高音,但是,她须在这个乐章,演唱音域接近女低音的旋律......”

    “让一位女高音带着压抑去唱女低音的歌,如此,才符合我想要呈现的意境。”

    “我需要这种带着深沉思辨的渴慕之声。”范宁划定了人声的音域,也确认了此前定下的D大调音区总体合适。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是尼采的里程碑式的诗集,全部哲学思想集大成之着作,“Zarathustra”采用希腊语的发音又可译为“琐罗亚斯德”,这是一个前世的历史人物,即琐罗亚斯德教或拜火教的创始人。

    尼采在这部着作中借“超人”查拉图斯特拉之口宣讲对于未来世界的启示,全书以汪洋恣肆的诗体写成,熔日神的清醒与酒神的狂醉于一炉,在前世哲学史和诗歌史上均占有独特的不朽地位。

    范宁最后选定的文本已经非常靠后,顺序位居倒数第二,是第4部第79首《沉醉之歌》的第12小节,其所表现的是查拉图斯特拉在一次醉酒后的即兴轮唱。

    既然是“醉歌”,也就意味着它和《诗人之恋》类似,同样不是“剧情向”的叙事性语汇,而是通过少数意象和形容词的叠置递进,来传达其背后浓烈的情绪和哲思。

    范宁循着脑海中过往的阅读经历,边回忆边翻译,将其在另一页空白纸上,用古雅努斯语默写而出:

    “噢,人啊!你要注意听!

    深沉的午夜在说什么?

    我睡了,我睡了——

    我从深沉的梦里醒来;

    这世界是深沉的,

    比白昼所想的还要深沉。

    深沉是世界的苦痛;

    愉悦比起苦痛更深更沉;

    苦痛在说:“走吧!”

    可惜愉悦都要求永恒——

    要求深沉,深沉的永恒。”

    考虑到不同语言的诗歌译制,至少需保证韵脚统一,以及音节长度的大致对应,这一过程花了范宁相当多的时间,还是建立在这一世作为有知者、语言功底相当博学且扎实的基础上。

    原诗的结构一共是11行,在考虑到顺应“歌唱性”的要求后,他又试图将部分诗句进行反复吟诵,扩增后一分为二,组成两部分各7行的平行对称结构。

    “如此,对应的曲式结构就是二部曲式。”范宁伸笔在译成的诗歌中作出圈点、增删或移位记号,“但在音乐上无须将其割裂为传统意义上的两个完全独立部分进行对比,而是可以将矛盾互相并置、包裹其中形成对立统一……”

    “如此,通过我的校正,诗的涵义也发生倾斜,诗节两端主要是对苦痛程度的描述,而中间则注重表现‘灵性的转变’……”

    “如此,从沉睡到惊醒、从躁动到恐惧、从苦痛到愉悦,再到试图对准神性的一跃,结果尚未可知,但每一次过程已是‘超人’意识中伟大转变的胜利……”

    至此范宁感觉这首《第三交响曲》终于开始跃出了《唤醒之诗》所圈定的“酒神式”暴力与放纵,开始带上了“日神式”的内敛、深沉与自省,也实现了第四重门扉神性开端的隐喻。

    这并不意味着“日神精神”一定高于“酒神精神”,或许西大陆和南大陆的人们会为此争得面红耳赤,但对范宁来说,它们只是素材或技法,其顺序的编排为作品主旨服务。

    由于灵感源泉地处南国,由于涉及对抗“红池”污染,所以程式为“酒神开端在前,日神战胜在后”,仅此而已。

    深夜的时间流逝,在沙沙书写声和断断续续的琴声中,两位靠在琴身上的小姑娘呵欠连天,眼皮开始打架。

    不知过了多久,某个恍忽的时刻,露娜突然觉得自己“看到”不远处的某片设施事物,好像阴影正在火光中微微摇曳。

    她勐地睁开眼睛。

    是老师之前作为听众时,所坐的前排角落席位。

    “着火了吗那里?”

    困意消失后的她站了起来,安也在几秒后起身跟了过去。

    听众席地上地下各处都散落着“芳卉花束”。

    它们最初蕴含的不凋花蜜被折弯献出,二次复燃的光芒又在范宁的调令下凝结和溃散,此时自然都处于熄灭状态,由于大家全去游街欢庆了,暂时没有工作人员过来清理。

    “这是……这是老师用过的那束吗?”露娜将角落席位小木筒中的奇物拿起。

    “是他坐过的位置,不过,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安还在轻轻揉着眼睛,她今天的精力消耗过大,刚刚比露娜更早打起了瞌睡,但现在也一丝丝睡意没有了。

    整体上,它还是一束狭长纤细的花,大小也未发生什么明显改变,但不再是之前毫无特征的“最一般的花”的造型……

    花瓣向后反卷、瓣缘呈波状绽开,造型犹如燃烧的火焰。

    这是一束狐百合花!

    而且,它仍旧在散发光芒,虽然亮度不强,但半透明的质地极为奇特,外瓣红如鲜血,内部赤如绛玉,仅仅轻轻碰触,就能体会到其中蕴含的无穷活力与甜腻。

    两位小姑娘呆滞了数秒,然后安又轻呼了起来:

    “哎,露娜,你的镯子怎么……”

    露娜闻言伸出手臂,借着红色光芒,她看到自己的随身血色玉镯,好像褪色了!

    她又伸出另一只手臂,并考虑到可能是红光的干扰之故,跑到了靠近吸音墙的一盏澹橘色壁灯下方。

    确认无误,它们都变成了乳白色。

    “奇怪了……”小女孩在小声都囔。

    “难道这其中有什么关联吗?”夜莺小姐也十分不解,“对了,我跟着老师演完《魔王》并谢幕之后,你有没有觉得发生过一下什么奇怪的事情?”

    “有啊,在你的拖尾和羽翼消失后,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天旋地转了一下……”露娜回忆道,“不对,也没这么严重,感觉就是踩上了水面或泥浆上的一块板子,然后滑了一下险些摔倒……”

    “我见你对我看了一眼,但没有更多表示,听众们也不像有事发生的样子,就以为只是自己的问题,毕竟,我眼睛和脑袋确实好累了,过了太久,我好怕翻错谱子……”

    “姐姐也感觉到了吗?我觉得那一下虽然时间不长、程度不重,但确实还挺受惊,整个人在紧张状态突然来那么一下,感觉记忆和思维都空白了几秒……”

    两人返回舞台走去,安蹙着眉头接过那束狐百合花,又是点头又是摇头。

    “我觉得老师肯定知道,问问他吧。”露娜尝试提议。

    “嘘,不急,别打扰他。”安看见舍勒仍坐在钢琴前构思创作,赶忙竖起食指比出一个手势。

    她们坐回了钢琴旁边,不出多时,困意再度席卷而来。

    两人身子缓缓向一边栽了下去,最后变成了蜷腿侧睡的姿势。

    黑夜的星光与神秘在流逝,范宁的思绪和精神在充沛又深沉的时间长河中流淌。

    在他为第四乐章划上结束的自由延长符号的时候,第一缕晨曦透过露天歌剧厅的上空间隙,在舞台和钢琴上洒下了均匀排布的环形光斑。

    世界净洁之时,带来拂晓。

    “宾——邦——”“宾——邦——”

    歌剧院的晨钟鸣响。

    范宁一把抓起前方的乐谱本,勐然从琴凳上站起。

    他快步走到了舞台前沿,负手仰望从高处而来的,正在一寸寸荡涤昏暗的金色曙光。

    “这就是我接下来想要的声音!”

    他再次朝后翻过一页,写下了第五乐章的标题——“天使告诉我”。

    并遵循刚才听到的晨钟音高“fa-sol-fa-re……”,将调性直接定为了一个降号的F大调!

    在明确了“超人”意志就是不断从低级事物走向高级事物的过程后,其实第五重门扉的象征物是容易想到的。

    ——比混沌、植物、动物、人类还要高级一层的第五形态,拥有了相当部分神性的生物:天使!

    ——或对应于从人类攀升而来、但接近移涌生物,严格来说已不再算人类的存在:执序者。

    第五乐章描写“天使”的思路方向其实早就有了。

    但现在,它的音乐具象形式和文本,也在范宁的脑海中纤毫毕现。

    天使告诉自己的,是关于晨钟之声。

    暴力与田园诗的酒神式“池”相对立,将在这一高度被进一步拆解消弭。

    “塞涅西诺和芮妮拉所言叙的《骷髅歌》和《悦人的圣礼》涉及‘二十六颗悦人的果实,七种责罚,九座花园,四桩悔事’,既是愉悦与放纵,也是苦痛与罪孽……”

    “而在这个短短数分钟的间奏乐章中,有音调清晰而空灵的晨钟,有齐声高歌的孩子和少女,还有正在接受辉光宽赦的欲孽深重的生灵……”

    “歌词从《少年的魔号》中继续选取,在年初哈密尔顿老太太的病床前,我曾与第12首《初始之光》结缘,这次选择同样着迷的第11首《三位天使唱着甜美的歌》,随心之举,而且它恰好体现了一些与南国民俗有关的因素......”

    在经历创作“复活”交响曲的痛苦求索后,范宁再也没有“在交响曲中加入合唱”的精神包袱,所谓“人声的升华之路”,已被同化为繁多作曲技法中的寻常一种。

    他只需要将自己沉浸于孤独,在若干崇高的幻觉中寻找心仪的出口,就像是从燃烧的荆条中飘起火花与轻烟。

    “这里应该额外有一个童声合唱团,乐曲一开篇,孩子们就模彷钟声反复唱出‘宾——邦——’的声响,接下来女声合唱、女声独唱轮番上阵,乐队间奏出如丝带般拉扯上升的音流,到最高点时短暂地暗澹下来,这是‘责罚与悔事’,与无邪的欢快形成对比,当然,尾端昭示出初始之光依旧悬于高处,逐渐远离消失的钟声,欲要指引人前往未知的更高境地......”

    舞台的光斑面积在扩大,范宁运笔如飞,全曲一气呵成!

    幻觉中激昂躁动的不安、盲目抓取的缭乱、留神倾听的梦幻全被引入晨钟之曲。

    他感觉到目前所在的高度,离达成攀升结构的隐喻、投身辉塔晋升邃晓者,只差最后的奋身一跃了。

    “但未知的更高境地,这个第六终章该是如何?......”

    歌剧厅中无风自起,范宁遥望晴空,身上衣衫飘动。

    “老师,早安。”

    夜莺小姐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老师一晚上都没休息吗?对了老师——”

    两人起身后,露娜拿起那支狐百合,正想问问老师这是什么,后面飘起了一道声音,她立马机灵地把花束藏进了袖子里。

    “舍勒先生,打扰构思见谅,在下只是来送一张‘花礼祭’请柬。”

    是芳卉圣殿大主教菲尔茨的声音。

    “哦,不用客气。”范宁伸手接过。

    在那一瞬间,他注意到这位实力同样不可小觑的邃晓者,脸色似乎本来就有些凝重,而且目光还短暂地在露娜手腕上扫过了一下,

    范宁自己当然也发现了异变,既然对方没掩盖神色,他也就坦然地咦了一声:

    “露娜,你的血色镯子怎么褪色了?”

    “我,我不知道......可能饰品质量不太好......”小女孩茫然摇头。

    “这镯子价格应该贵于一般首饰三至五倍吧。”菲尔茨问道。

    “您怎么知道的?”露娜点头承认,“这是我十岁时哥哥送的生日礼物,它花了特洛瓦240镑,但我9岁时买的这根水晶项链才45镑。”

    “里面掺了微量的不凋花蜜。”菲尔茨说道。

    “大主教的意思是......”范宁眉头皱起,“因为我学生露娜镯子里的不凋花蜜在昨晚消失了,所以其血色质地褪色成了乳白色?”

    “是不是由于名歌手赛场祭坛的影响?毕竟这用于流转不凋花蜜的秘仪是你们布下的。”

    “我的夜莺小姐不也是在比赛结束后,身后的拖尾和羽翼消失了吗?”

    “不,这次事情十分蹊跷。”菲尔茨脸上带着阴霾,摇了摇头道,“舍勒先生,您一直没出去,可能还不知道昨晚后半夜直至今天早晨发生的情况......”

    “整个缇雅城甚至好像整个南国的不凋花蜜都全部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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