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刀!』
夏侯惇的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带著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似乎是带著解脱的意味。
他的呼吸依旧急促,连续的醉生梦死的日子,不仅是麻醉了驃骑军的监视者,同样也侵蚀著他的身躯。
体能因为长时间没有充裕的训练,使得他耐力和气力都大大的下降,即便是现在想要暴起开无双,也没有足够的气量了……
夏侯惇的手,冰冷而颤抖,却坚定地伸向乐进手中的那把战刀。
乐进却没有顺势鬆开,而是如同铁钳般死死按在刀柄之上!
乐进拒绝了夏侯惇的『请求』!
刀身冰冷的金属触感,却远不及乐进心中那翻江倒海的剧痛。
密令的冰冷文字在脑海中尖啸,灼烫著他的灵魂。
曹休空洞的眼眸、孙六等人扑向追兵时决然的背影、还有眼前夏侯惇那平静得令人心碎的求死眼神……
无数画面瞬间撕裂了他。
『將军!』
乐进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密布,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般低吼,『请恕末將不能!』
这声拒绝,斩钉截铁,带著一种近乎悲壮的疯狂。
『你……』
夏侯惇的话音未落,乐进已如离弦之箭般暴起!
『跟紧我!杀出去!』
乐进咆哮著,不再看夏侯惇。
他將所有的血性、不甘、以及对这冰冷算计的愤怒,全部灌注於双臂!
矮壮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不再选择在岩石后面躲藏,而是如同疯虎出柙,主动扑向岩石左侧,看似兵阵稍显稀疏的缺口!
那个方向,刚好是老疤他们可能接应的地方!
手中的战刃划出一道悽厉的寒光,精准地抹过一名刚刚探出身子的追兵咽喉!
乐进在军伍之中一路搏杀而来的战场直觉,个人武勇,在这一刻尽情释放!
滚烫的鲜血喷溅在乐进狰狞的脸上,他恍若未觉,脚步不停,撞入另一名持枪刺来的驃骑兵卒的怀中,用肩膀硬生生扛住枪桿,刀刃顺势狠狠捅进对方腹部!
动作狠辣、迅捷,完全是战场搏命的打法,没有丝毫哨,只为杀开一条血路!
夏侯惇被乐进这突如其来的决死衝锋惊得一愣,看著乐进浴血搏杀的身影,那原本死寂的心,竟被这沸腾的血性,狠狠搅动了一下!
一丝久违的、属於武將的暴戾和不甘,如同火星般在他眼中一闪而过!
是啊,即便是死,也要拖一个垫背!
求死的念头被压下,求生的本能被点燃!
夏侯惇低吼一声,不知从哪里涌出一股力气,踉蹌著跟上乐进衝杀的方向,弯腰从地上捡起了那驃骑兵卒掉落的长枪,挥舞起枪,替乐进拨打掉了射来的箭矢!
『將军!这边!』
乐进嘶吼著,短刃格开一柄劈来的环首刀,左臂却被另一把刀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
他闷哼一声,却半步不退,硬是以伤换命,將对手砍杀!
但是追赶上来的驃骑兵卒越来越多……
就在这千钧一髮,乐进和夏侯惇即將被彻底淹没在刀光剑影之中的剎那——
『將军!』
『杀!!』
数声熟悉的、带著浓重乡音的怒吼,从驃骑兵线的侧后方的山林中炸响!
紧接著,一支箭矢破空声尖锐袭来,精准地射倒了乐进身侧那正要举刀劈砍的追兵!
是老疤!
他带著前来接应的其他敢死之士,从山林阴影中猛扑而出!
他们如同一把烧红的尖刀,狠狠扎进了追兵的侧翼!
『快!快进林子!』
乐进狂喜,精神大振,身上的伤口似乎都不那么痛了!
他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一把拽住有些脱力的夏侯惇,奋力向老疤他们撕开的口子衝去!
『掩护將军!』
老疤浑身浴血,脸上那道狰狞的旧疤更显凶悍,他挥舞著战刀,硬生生劈开一条血路,与乐进匯合。
几名死士默契地护住两翼,边战边退。
驃骑追兵被这突如其来的生力军打了个措手不及,攻势稍缓。
乐进、夏侯惇在老疤等人的拼死护卫下,终於暂时摆脱了最致命的合围,一头扎进了城北更茂密的山林之中。
『走!往深山里走!我知道一条小路!』
老疤喘息著,声音带著劫后余生的急切。
眾人不敢停留,借著林木的掩护,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山林深处亡命狂奔。
追兵似乎被他们拋在了身后,但是希望的火苗刚刚燃起,便被冰冷的现实无情掐灭。
就在他们刚衝出一片相对稀疏的林地,眼前却是一片相对开阔、坡度陡峭的山脊的时候,在山脊下方,以及两侧的山樑之上,骤然亮起了密密麻麻的火把!
火光如同一条条狰狞的火蛇,瞬间將这片区域照得亮如白昼!
火把之下,是森严的阵列!
甲冑鲜明,长矛如林,强弓劲弩尽数张开,冰冷的箭簇在火光下闪烁著死亡的寒芒。
这绝非临时调动的追兵,而是一支早已在此地设下天罗地网的伏兵!
为首一人,身著文士袍服,外罩轻甲,立於阵前,面容在跳跃的火光下显得异常平静,甚至带著一丝智珠在握的从容。
正是安邑太守荀諶。
『二位將军……』
荀諶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夜风,传入乐进等人耳中,带著一种洞悉一切的淡然,『夜露深重,山路崎嶇,何必如此辛苦奔劳?安邑虽小,尚有一席之地,可容二位將军暂歇。』
乐进等人的心,瞬间沉入了万丈冰窟!
浑身的热血,仿佛被这冰冷的声音所冻结!
他明白了,彻底明白了!
看著似乎鬆懈的监视,无人值守的水渠,疏於防护的夏侯惇住所……
一切的一切,都在荀諶的计划之中!
他们像是一群自以为聪明的困兽,在猎人精心布置的囚笼里徒劳挣扎!
老疤等人也僵在原地,脸上血色尽褪。
他们的人数、体力、装备,在这样一支严阵以待、以逸待劳的伏兵面前,渺小得如同螻蚁。
连续的亡命奔逃、浴血廝杀,耗尽了他们的力气……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每一个人。
夏侯惇的身体剧烈地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他看著那森严的阵列,看著荀諶那张平静得令人心悸的脸,最后一丝被乐进点燃的血性之火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和自嘲。
『呵呵……呵呵呵……』
夏侯惇发出一阵低沉而苍凉的笑声,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讽刺,『文谦啊文谦……你看到了吗?这便是……这便是……咳咳……』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佝僂著背,仿佛要將肺都咳出来,『这便是命数……也是……算计……算计啊……』
夏侯惇看向身边浑身浴血、左臂伤口还在汩汩流血的乐进,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感激,有悲悯,有深深的愧疚,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解脱。
『你……不该违令的……只要给我个消息就好了……』夏侯惇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又搭上这些……好兄弟的性命……都是好汉,都是好汉啊……』
他目光扫过老疤和仅存的几名伤痕累累、眼神却依旧不屈的敢死之士。
老疤等人迎著夏侯惇的目光,没有退缩,只有一种坦然赴死的悲壮。
热血,在冰冷的政治任务面前,毫无价值。
即便是乐进拒绝执行卑劣的號令,而是选择以武人的方式战斗到底,守护同袍最后的尊严,也並不能改变什么。
孙六、李二、赵三、陈七、王五等等,这些有名的,无名的死士,为救夏侯惇而死,老疤等人明知是绝境,依旧赶来接应;乐进为救夏侯惇违抗密令,身负重伤……
这些战友同袍的情谊,在冰冷的政治算计面前,显得如此沉重而悲凉。
乐进违抗了所谓『自愿』的密令,也没能救出夏侯惇,他遵从了血性和情谊,却將所有人带入了更深的绝望……
夏侯惇看清了冰冷的算计,却无力挣脱,觉得自己因乐进的情义,而背负了更深的愧疚。
乐进拄著战刀,支撑著身躯,剧烈地喘息著。鲜血顺著左臂流淌,浸湿了身下的土地。他看著那密密麻麻的火光,看著荀諶平静的脸,又看了看身边濒临崩溃的夏侯惇和仅存的、眼神决绝的老疤等人。曹休临死前的眼神再次清晰地浮现,与眼前这一幕重叠在了一起……
卑劣的密令?
沸腾的血性?
沉重的同袍情谊?
他忽然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混合著血水和泥土,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是对著荀諶,也像是对著这残酷的命运,发出最后的怒吼!
『好算计!乐某……佩服!』
他顿了顿,猛地挺直了染血的脊樑,用尽最后力气吼道,『但想拿乐某的头颅,拿夏侯將军的性命……』
他环视身边最后的袍泽,老疤等人立刻握紧了兵刃,挺起了胸膛,眼神中爆发出最后的光芒,『得用命来换!』
这声怒吼,是绝望的咆哮,是武人尊严最后的倔强,也是对那冰冷政治任务最悲壮的回应!
荀諶脸上的平静,终於出现了一丝细微的波动。
他看著那几个如同风中残烛却依旧挺立的身影,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
或许是惋惜,或许是对这种纯粹血性的敬意,但是很快的,这些情绪被冰冷的决断所掩盖下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荀諶缓缓抬起了手。
弓弦紧绷的声音,如同死神的低语,瞬间响彻了山野。
『放箭。』
残酷的政治任务,终究要碾碎沸腾的血性与沉重的同袍情谊。
荀諶的命令,也为这场註定失败的逃亡,画上最后的句號。
冰冷的號令,刺破了夜空,也刺破了乐进等人最后的希望。
弓弦的嗡鸣匯聚成死亡的浪潮,箭矢撕裂空气的尖啸声瞬间淹没了乐进那不屈的怒吼。
密集的箭雨,如同黑色的冰雹,无情地覆盖了那片仅存的同袍情谊。
『举盾!护住將军!』
老疤目眥欲裂,咆哮著试图用身体和手中抢来的小圆盾去遮挡夏侯惇。
然而,仓促之间,又能抢到几面盾?
乐进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猛地將摇摇欲坠的夏侯惇扑倒在地,用自己矮壮却坚韧的身躯作为最后的屏障。
『噗!噗噗!』
箭矢入肉的闷响不绝於耳。
老疤魁梧的身躯剧烈地晃了晃,如同被重锤击中,他低头看著胸前透出的几截染血的箭簇,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眼神死死盯著乐进和夏侯惇的方向,轰然倒下。
另外几名敢死之士,甚至来不及发出最后的吶喊,便已被钉死在冰冷的山石和泥土中。
第一轮的箭雨过后,倖存者便是迎来了第二轮的箭雨。
两轮箭雨过后,乐进等所有人都被射倒在地。
乐进只觉得后背、肩胛、大腿同时传来数道撕裂般的剧痛,巨大的衝击力让他眼前一黑,几乎窒息。温热的液体浸透了他本就襤褸的衣衫,分不清是汗、是泥水、还是自己的血。
他身下的夏侯惇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一支流矢穿透了乐进的手臂,也擦伤了夏侯惇的肋下。
乐进以为他临死搏命,还能多换几个驃骑兵卒,甚至可能还有机会去搏杀荀諶,但是很显然,荀諶没有给他任何的机会,也没有留下任何的破绽。
乐进等人因为要混进城中,要在河东隱蔽,所以他们没有穿盔甲,更谈不上什么可以无视普通箭矢的重甲了。
任何远程武器,对於乐进等人来说,都能打出暴击的伤害。
箭雨稍歇,空气中瀰漫著浓重的血腥和铁锈味。
驃骑甲士沉默而迅速地围拢上来,冰冷的矛尖和环首刀架在了无力抗爭的乐进和夏侯惇的脖颈上。
乐进想要挣扎著抬起头,视野因失血和剧痛而模糊,但他依旧死死瞪著荀諶的方向,牙关紧咬,血沫从嘴角溢出,似乎是想要说一些什么,但是胸腔当中箭矢已经戳破了肺泡,大量的血液涌动在他喉咙之中,根本发不出什么声音……
夏侯惇躺在地上,胸膛剧烈起伏,眼眸之中最后的光芒,也彻底熄灭,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与空洞。他看著头顶那片被火把映红的、扭曲的夜空,似乎在看向自己的绝命时刻,又像是彻底的认命,陷入了无穷无尽的痛苦之中。
『可惜了……』
荀諶的声音毫无波澜,仿佛刚才下令屠杀的並非是他。他目光扫过满地狼藉的尸体和濒死的乐进,最后落在夏侯惇身上,那眼神与其说是胜利者的睥睨,不如说是一种洞悉命运后的悲悯与无奈。
『来人!带下去……若还能救,也尽力救治。』
荀諶看了一眼乐进,示意道。
驃骑兵卒上前,用绳索捆住了乐进的手脚,也锁住了他最后的力气和愤怒。
他被拖拽起来,半架半拖著。
乐进的视线,最后掠过老疤圆睁的怒目,掠过那些至死仍保持著护卫姿態的敢死士尸体,最终定格在夏侯惇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
乐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悲鸣,最终头一歪,咽下最后一口气。
架著乐进的驃骑兵卒停下了脚步,然后伸出手在乐进鼻端试了试,又用手在乐进的箭伤之处按了一下……
『使君!』驃骑兵卒喊道,『这人死了!要不要砍下首级带回去?』
荀諶沉默了一会儿,摆摆手,『多少也算是一条好汉……留他全尸罢!』
驃骑兵卒应答了一声,也没有继续架著走了,而是就这么拖拽著,像是拖著一条牲口。
乐进的两条腿在地上摩擦著,画出了扭扭曲曲的一道痕跡。
这就是他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印跡。
百战的勇士。
死的时候,却像是一条狗。
『哐!』
乐进的尸体被抬起来,扔进了輜重车內。
『这是条大鱼嘿!』
驃骑兵卒相互笑著,就像是丰收的渔夫在岸边打招呼。
『我说,其他人的尸首就扔这边么?』
『其他的么,老规矩吧,砍了首级带走,尸体就找个地方埋了吧!』
『行!动作快一些!』
驃骑兵卒很快的行动起来,打扫战场。
老疤等死去的敢死之士被砍下了首级,然后丟在了车上。残存的无头尸体,则是隨意找了个洼地,浅浅的掩埋了一下。
过上一段时间,这些人留下的痕跡,就会彻底的消失,顶多化成一些白骨,甚至可能连白骨都会被不知名的鸟兽叼走,不知所终。
夏侯惇暂时还没死,他被抬上担架,伤口被简单处理,但眼神始终空洞地望著上方,任由驃骑兵卒摆布。
就像是一块在砧板上的肉。
隨便肉贩怎么搬弄,都是一声不吭。
就算是驃骑兵卒碰到了他的伤口,夏侯惇也就是肌肉抽搐一下而已,也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他的心已经死了。
曹操的密令,荀諶的算计,乐进的违抗与牺牲……
这一切的终点,將他心头上仅存的一点希望彻底摧毁了。
荀諶观察著他,沉默著,一言不发。
既没有出言讽刺,也没有进行劝说。
就像是猎人看著一块诱饵,会对诱饵说一些什么话么?
荀諶抬头望著夜空。
黑夜即將过去,黎明很快就会到来。
幸好,他是如今是站在这三色旗帜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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