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笔趣阁 > 剑来 > 《剑来》第一千二十章 目击而道存
    陆沉一边帮人看相,一边以心声笑问道:“先前在天外,见着了师兄,关于那本《丹书真迹》的转赠一事,与师兄聊过了吧?如果谈妥了,我就可以免去捎话一事了。”

    陈平安夹了一大筷子腌肉炖笋,点头道:“聊过了,下次我去桐叶洲,就送去太平山。”

    那本《丹书真迹》,除了所载诸多符箓皆是正宗,崔东山还曾为先生泄露天机,其实书籍本身的书页,就是绝佳符纸。

    此外李-希圣在书内的亲笔批注,一千两百多个文字,若是拿来“炼字”,足可支撑起一座祭祀供奉一千两百尊道教神祇的罗天大醮。不管是上宗落魄山,还是青萍剑宗,拿来当作一座护山大阵,绰绰有余,落在山巅修士眼中,不敢说如何惊世骇俗,至少当得起“不俗”二字。不过陈平安自有打算,下次太平山正式举办庆典,准备将这本道书和护山大阵作为贺礼,赠送给黄庭,好事成双,也算还上了当年老天君赠送太平山剑阵图纸的一份人情。

    毕竟桐叶洲太平山的香火法统,便是出自白玉京大掌教寇名一脉。

    陆沉转头问道:“裴姑娘,与你问个事,那两个孩子,目前有没有跟贫道的师兄明确师承?”

    先前裴钱只说李-希圣要将他们带在身边修行,他们是维持旧道统,还是更换师承法脉,就很有讲究了。

    桐叶洲南方的素霓山,谱牒修士苗稼和何洲,一个刚刚跻身洞府境,成了描眉客,一个才是四境剑修,单凭一把飞剑的本命神通,就能困住钟魁一行人片刻,这要是传出去,估计都没人敢信,钟魁是谁?只说裴钱,止境武夫!何况还有一个从飞升境跌境没多久的鬼仙庾谨。当然陆沉无比确定,困住他们不假,那俩修士若真有歹意,起了杀心,然后付诸行动,只说裴钱一身止境拳意,犹如神明庇护,以那两修士的孱弱体魄,带着一身杀意靠近裴钱,肯定近身即死。

    不管怎么说,这对小门派出身的师姐弟,都是好造化,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应了那句老话,法是有缘终到手,病当不死定逢医。

    李-希圣身边,还跟着一个名为崔赐的“瓷人”书童,后者正因为少年已知愁,反而不那么愁了。

    裴钱停下筷子,摇头道:“他们好像并没有与李先生正式拜师入道,最少暂时是如此,至于有无长远打算,我就不清楚了。”

    陆沉笑着点头,“谢过裴姑娘。”

    裴钱说道:“陆掌教客气了,前辈与我家先生是老熟人,任何疑问,晚辈肯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陆沉悻悻然而笑。裴钱越是这么讲规矩懂礼数,陆掌教就越是心虚犯怵。

    老熟人,这个说法比较巧妙,刘羡阳、董水井他们是你师父的老熟人,杏花巷马苦玄这种,不还是陈平安的老熟人?

    只因为目前陆沉手上有一份名单,上边的名字,都是未来可能会跟随陈平安一起做客白玉京的修士。

    光是落魄山,就有崔东山,妖族真名“鼅鼄”的小陌先生,有较大希望合道十四境的白景,那个来自岁除宫、曾是吴霜降道侣的化外天魔,已经跻身仙人境的剑修米裕……朋友里边,还有龙泉剑宗的刘羡阳,太徽剑宗的齐景龙等……如果再加上裴钱的话,天下事,有了“楔子”便有正文,有了裴钱,意味着纯粹武夫这一块,数量也会跟着多起来。而每一位有资格跟随陈平安问道白玉京的武夫,九境根本不够看,不得是止境起步?

    在陆沉看来,不谈武道最终成就高低,只说习武资质好坏,青冥天下的鸦山林江仙,闰月峰辛苦,还有这边的曹慈,裴钱,是第一线的,不足一手之数。

    此外陈平安,青山王朝女子国师白藕这拨宗师,其实都要比他们几个差一点。

    陈平安只当没察觉到裴钱与陆沉之间的暗流涌动,问道:“青冥天下那边,类似合欢山,多不多?”

    陆沉点头道:“茫茫多,数量远胜浩然,蛇蛟盘山一道,在青冥天下还是比较常见的修道路途,走水反而稀少。”

    要说类似坠鸢山和乌藤山这般的“道侣山”,陈平安第一次见着,还是在北俱芦洲的游历途中,在渡船上,曾经路过金光峰和月华山,前者栖息着一群极难被练气士捕获的金背雁,后者有巨蛙盘踞,据说金背雁和鸣鼓蛙的两位“老祖宗”,福缘深厚,这些年就跟随李-希圣修行。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说道:“大骊十二地支当中,有女鬼名为改艳,就是京城那座仙家客栈的幕后掌柜,她也是被称为描眉客的山上画师,可算苗稼的山上前辈。”

    陆沉闻弦知雅意,说道:“回头贫道就与师兄说一声,让苗稼这个不记名弟子,有机会走一趟大骊京城。”

    如今的儒生李-希圣,毕竟还不是曾经的白玉京大掌教,当下虽然可以传授苗稼一些炉火纯青的精粹道法,只是这描眉一道,想必李-希圣就是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了。而那女鬼改艳,即便当下境界不高,却是绣虎当年集一国之力栽培出来的“画师”,定然眼界不低,她手边很是有几本高妙道书的。

    现在陆沉很好奇和期待一事,将来掌教师兄重返白玉京之时,身边会有几个类似金风玉露、苗稼何洲的不记名弟子?

    粉丸府这边,只是在酒水里动了手脚,饭菜倒是没有问题,再就是在裴钱的视野中,各座宴会厅都飘荡着丝丝缕缕的粉色线条,有一群渺小如细蠓的飞雀,不知是何种异物,它们身躯虚幻,肆意出入客人的面目七窍,速度极快,拖拽出一条条纤细的繁密丝线,如织布一般,只说裴钱身边的白茅,整颗脑袋,此刻就像被包裹成了一只粽子。

    裴钱便询问师父这是何物,不说白茅这样的鬼物,还有琵琶夫人这样的精怪练气士,竟然连一些淫祠神灵都能蒙骗过去。陈平安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还是学究天人的陆掌教帮忙解惑,才算水落石出。

    原来这是一种如今不常见的老手艺了,属于偏门术法,先以仙家手法酿醋,在坛子外张贴“酉”字,不可是吉庆的白底红字,必须是黑纸白字,再经过一系列需要熬日子的秘法流程,开坛就可以生出一种名为“醯鸡”的醋虫子,拿这种醋炒菜,可以让长久食用者“打翻醋坛子”,可这还只是第一道手续,之后再将这种状若蠓类的飞虫,浸入墨汁,随后取春梦蛛所吐“情丝”一两,于五月五日炼为墨锭,铭刻“春游”二字,再取市井一双痴男怨女,他们与某某祠庙神灵订立“海誓山盟”的契约书一封,抹掉文字,只取纸张,研“春游”墨,书写满篇“莺”字,烧纸成灰,放入一碗水中,再让身陷情网的某闺怨女子服用此符水,此女子便会于某夜春梦中,她自己浑然不觉,却会蓦然张嘴,吐出一只只啄梦为食的幻化春莺,别名“纺织娘”。

    最终将此莺加以驯化,它们就可以为主人编织出一张情网了,再加上酒是色媒,别有奇效,莺飞迅捷,仿若织布机上的飞梭,倏忽往来,织布不停,最终撑起一顶瘴气隐蔽、春光旖旎的粉红帐,所以道行高一点的狐魅之属,历来都喜欢玩弄这一套把戏。至于是拿来当做春宵一刻的助兴之举,还是用来作为采阳补阴的害人手段,就看狐仙的用心了。

    世间练气士,尤其是山泽野修,一年到头都在山水间和市井坊间奔波忙碌,自有其忙碌的理由,光是搜集千奇百怪的物资一事,反复研习各类旁门术法,就足够让必须事事亲力亲为的散修,不由得感叹一句“学无止境”了。

    要破这种迷魂阵,一般的山水破障符反而用处不大,说简单也简单,深陷其中的修士,只需点燃艾草、松枝即可。

    可问题在于一般修士谁会吃饱了撑着,随身携几一带艾草、几根松枝。

    陈平安说道:“这虞醇脂,是在打造一顶风流帐?难道她还是那种修行彩炼术的艳尸?”

    艳尸与那擅长杀人剥皮炼为符纸的缝衣人,还有渡师,瘟神和鸩仙等,都是浩然天下评选出来的十种邪魔外道之一,这些修士的行踪一经发现,下场都不会好到哪里去,各洲儒家书院肯定会派遣君子贤人参与搜寻,历史上最夸张的一次,是一个流霞洲的山下王朝,有一位鸩仙隐蔽身份担任国师,联手过客,秘密培养出两位瘟神,分别用候鸟和江河游鱼传播瘟疫,将周边六国在短短半月之内变成一大片无活人之地,饿殍遍野,鬼物横行,聚拢起了将近百万阴兵肆意犯禁,一位书院山长也被鸩仙秘密袭杀,最后是文庙那边联手天隅洞天和老剑仙周神芝,才将这位鸩仙斩杀,不过亦有小道消息,说这位差点凭此跻身飞升境的仙人邪修其实并未死绝,而是以鬼仙姿态,余下大部分魂魄,逃遁去往了黄泉路上,另起炉灶,希冀着哪天杀回阳间,重见天日。

    陆沉晃动筷子,“不至于,这头地仙狐仙,只是学了点彩炼术的皮毛,估计修行路上,机缘巧合,路边捡了本旁门道书,苦于没有明师指点,就给她修成歪门邪道的术法了。虞醇脂若是正儿八经的艳尸,先前那个腹鼓如蛙的老匹夫,金身境武夫对吧,敢在镇上晃荡,早就被虞醇脂掳来此地,每天下了床,就得蹲在墙根底下嗮太阳,身子骨稍微差点,就变成人干了,见不着我们。”

    反正这间宴客厅就没几个是有屁股的,就连虞管事都跑去别处敬酒了,便有两位闲来无事的婢女,被那个年轻道士勾搭落座。

    陆沉帮着搬来椅子坐在身边的两位美人,看过了她们的面相,说了些类似鼻梁如竹节者为何不宜修行雷法的山上内幕,把她们唬得一愣一愣,就开始转去帮忙看手相,她们约莫是粉丸府虞醇脂比较器重的婢女,故而都赐姓姓虞了,一体态丰腴,泥金绣凤的薄罗衫子,腰肢却是细得过分了。一清瘦婀娜,翠绿衣裙。

    陆沉此刻一手握住那丰腴美人的纤纤玉手,帮着她数了数指甲盖的白月牙数量,再让她掌心朝地,五指上翘,年轻道士瞧了眼女子的手背弧度,道士点点头,也不言语,只是让她握拳,低头观看她掌纹攒簇而成的“土”字,道士抬起头,先恭喜这位姐姐可以修行拜月一道的术法,再与她说了于何地何时接引月魄的日期、时辰讲究……道士说得唾沫四溅,一只纤纤玉手始终被道士握在手中的那位美人,看似秋波流转,实则听得敷衍,只当发闷无聊时听人说书了。

    裴钱转头看了眼师父。

    陈平安已经吃饱,从果盘里拿起一颗桂圆干,密语道:“听着不靠谱,其实每一句都是真话。”

    就像蒋去,如果不是陈平安会符箓,那么蒋去即便在落魄山得以修行,处境就会变得跟宫柳岛郭淳熙差不多,好像资质极差。

    天底下实在有太多类似“不曾登上落魄山修行符箓的蒋去”了,这个虞夷犹便是如此,明明有修行拜月一道的命,却无此运。

    白茅笑着介绍道:“这是霞露岭的龙眼晒干制成,小郑,尝尝看,药书上说,此物是集中神品,老少咸宜,能补心明目的。你想啊,一种水果,能够命名为‘龙眼’,岂会没点本钱。”

    裴钱与白府主道了一声谢,捻起一颗桂圆干。

    年轻道士闻言连忙抓了两颗龙眼放入嘴中,含糊不清道:“夷犹姐姐,容与妹妹,贫道觉得你们今夜过后,时辰与八字相契,不出意料,当有鸿运临头。”

    程虔刹那间眼神凌厉,杀气腾腾,沉声言语一句,“无此道而为此服者,其罪死!”

    ————

    粉丸府一处花厅。

    先前合欢山的大小姐,和那最小的四小姐赵胭,陪同她们的娘亲,府尊虞醇脂,一起安慰那些老巢被打砸殆尽的百花湖主人。

    虞醇脂看似跟着愁眉不展,实则心中幸灾乐祸,看着那如丧考妣的暑月府一家三口,好话说尽,也未能让对方好受几分,确实,一座水府说没就没了,搁谁都会道心失守。

    只是总不能就这么让他们离开粉丸府,赶回百花湖,虞醇脂便说道:“张湖君,你我其实已经是亲家了,只差个过场而已。如今暑月府出了这么桩泼天祸事,于情于理,我们合欢山都不能不管,只是水府距离此地,山水迢迢,现在你们赶回去也改变不了局面,不如今夜我们先将这门亲事订立下来,之后我跟浮阳再帮你们去那百花湖,与那古怪石鼋,还有密云国朝廷,都讨要个公道,否则合欢山怎么帮你们,名不正言不顺的,师出无名不是?”

    头戴朝天冠、身穿黑色龙袍的张响道,只是捻须不语,委实是心焦如焚,有苦难言。

    一旁魏婵思量片刻,点点头,劝说夫君事已至此,不能自乱阵脚,虞府尊所言甚是。

    只有他们的那个幼子,心最宽,这会儿犹有闲情逸致,打量几眼尤物的虞府尊,再扫一眼她的两个女儿,想着若是能够与她们大被同眠,才算真正的艳福不浅。

    虞醇脂其实也瞧不上这双暑月府道侣,就像赵浮阳先前所说的那句刻薄言语,张响道跟那半路搭伙的姘头魏婵,一个侥幸结丹的老鳖,道心稀烂,一个龙门境老蚌精,注定此生无望结丹。恰恰因为这个,赵浮阳才会选中这个“亲家”,一来百花湖暑月府窃据那座历史悠久的龙王庙,得位不正,始终未能获得密云国朝廷的封正,身为一处水府淫祠,兴风作浪,作恶多端,在那密云国朝野,不得民心,若非张响道是金丹,开辟出来的水府又有地利,修士拘拿不得,否则密云国早就想要拿他们水府开刀了。

    再者夫君赵浮阳炼山,如仙家炼丹,需要调剂阴阳,兼具龙虎水火。而张响道与那道侣老蚌精,还有道号“龙腮”的张寒泉,都是修行水法的水族精怪出身,再加上被安置在别处的一众水府虾兵蟹将,正好补上这个环节。最关键的是,暑月府与这其余的府上客人,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是死了白死的腌臜货色,杀他们,赵浮阳没有任何后顾之忧,便是儒家书院那边,就算有哪位君子想要小题大做,恐怕都难吧,怎的,合欢山替你们杀妖除魔卫道,还有错了?

    说不定还是一桩被山上谱牒修士交口称赞的养望之举,至于将来野修如何看待赵浮阳和虞醇脂,还敢不敢接近他们,重要吗?

    虞醇脂故意看不出那张寒泉的猥琐视线,抿了一口酒水,媚笑道:“我平日里与浮阳谈及寒泉,每常说如此佳婿,修道资质好,才情相貌又好,就是那天曹郡少年剑仙的张雨脚,金仙庵和垂青峰的几位道门俊彦,也没有寒泉这样一个体面的品貌。”

    张响道挤出一个笑脸,端起酒杯,“那就多谢虞府尊了。”

    只看相貌,就可以确定是张响道与魏婵亲生儿子的矮小精壮青年,也跟着举起酒杯,咧嘴笑道:“女婿谢过丈母娘!”

    相比娘亲,赵胭还是脸皮薄了点,只得使劲绷着脸不笑出声。

    隔壁宴客厅内的坠鸢祠山神娘娘,早已改名为宫花,她瞧着已经喝得醉醺醺了,不胜酒力,坐在桌旁,扶额休歇。

    其实她已经默默运转神通,打散了酒劲,只是故意将满身酒气凝聚不散,长久萦绕衣衫。

    几个坐在一旁的汉子,望向她的侧面,看着鼓鼓囊囊的壮观风景,都恨不得变成那张桌子,当然也有想变成椅子的。

    青杏国兵马已经开始朝合欢山有序推进。

    由于是御驾亲征,所以作为中军大帐所在,戒备森严,五岳山君和几尊水神都现出金身,将那几辆车辇护卫起来。

    他们辖下各路神灵都在负责为先锋骑军开道,合欢山地界,官道失修多年,杂草丛生,早已坑洼难行。

    一辆马车内,车厢极为宽敞,可以摆放案几,身穿一件明黄龙袍的青杏国老皇帝,正在翻阅堆积成小山的奏折,案几上的一只青瓷螭龙香炉,紫烟袅袅,所烧香料出自金阙派秘制,可以安神。

    青杏国皇帝他自从坐上龙椅,就是一个以勤勉著称的天子。

    坐在对面的,是一个面容清秀的年轻男子,正是即将举办及冠礼的太子殿下,因为他不是嫡长子,所以去年末和今年春,朝野上下,非议不断,皇帝陛下没有刻意隐瞒此事,将许多来自地方上的密折直接交给他看了。如果不是看到那些折子,这位储君还真就以为自己是众望所归的太子人选了,最少早年潜邸内那几个都有学士头衔的老夫子,以及如今东宫左春坊一众辅官,都是这般明示或暗示的。

    为此他当时与父皇问了一个问题,他们为何如此欺瞒自己。

    因为太子自认不是一个听不见骨鲠之言的人,忠言逆耳利于行,这个粗浅道理,他还是懂的。

    皇帝陛下说了个让太子百思不得其解的古怪答案,他们怕你默默记仇,登基之后再来翻旧账。

    还说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你就勉强可以继承大统了。

    老皇帝将一份出自左庶子的奏疏丢给年轻太子,说道:“你看看。”

    太子接过折子,快速浏览内容,微微皱眉,是希望朝廷禁止“流外人”担任“五局郎”在内的各类清贵美官,必须任用卿相子弟和文学端士……这与太子的一贯想法是完全背离的,如今朝廷百废待兴,就该大举提拔那些有真才实学的官吏和出身不高的草泽闲士。

    老皇帝见太子欲言又止,说道:“提笔拟招,我说你写。”

    太子赶紧提笔蘸墨,老皇帝缓缓道:“宜依,准其奏,自今起吏部不得更注拟流外人。”

    老皇帝说道:“若是还不困乏,就随便看看这些折子。”

    年轻太子便挑选了几份贴黄尤其多的奏疏。

    宝瓶洲中部诸国,一直有个约定成俗的官场规矩,朝中大臣的奏议、札子这类上行公文,皆用白纸书写,如果内容较多,文字繁密,担心皇帝陛下看不过来,官员就按旧体例,用黄纸条摘摄要点,附在正文之后,至多不得超过百字,宜在三十字内,方便皇帝陛下快速浏览和批阅,节省时间。

    其中一道折子,出自一位工部郎中之手,是要求朝廷将如今事务繁重的工部提升为“前行”,位于礼、吏两部之后,在兵、刑和户部之前。而工部与户部,按照朝廷旧制,一直属于雷打不动的“后行”衙门,简而言之,后行部的郎中,若是平调转任去往前行部,其实就是一种实打实的升迁。

    兵部那边有极大的异议,对于此次出兵,却主动放弃合欢山地界,都不认同。

    其中兵部侍郎在折子上边写了一句,得寸则王之寸,得尺亦王之尺也。

    “俗语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这个道理,其中的难与易,你必须早些明白。”

    皇帝咳嗽几声,抬起手背抵住嘴巴,沉默许久,等到呼吸平稳,才拿起案几一道折子,抬头说道:“希望将来某天,在你手上,天地清淑气,人才随所得。”

    泼墨峰。

    周楸和刘铁他们悄然离开丰乐镇,来到这边等待消息。

    她看着地上的那几颗石子,越看越觉得不同寻常,山上的得道高人,有那撮土成山的神通,也有这种丢石布阵的术法。

    有人缩地山河,凭空现身山巅。

    周楸一行人松了口气,是那撤掉障眼法的陈先生。

    从极远处赶来这边的陈平安也没有解释什么,只是笑道:“又见面了。”

    陈平安在陆沉那边没有隐瞒,他确实有两个分身,担任北斗七星阵的两颗辅弼隐星,负责在暗中从旁策应,即便遇到那种狭路相逢且高下立判的生死劫,救援不及,某个分身出了意外,这两张符箓也可以顺势补缺。

    这两个分身,陈平安都用了本来面貌,只不过装束不同,此刻置身于山顶的这个陈平安,当得起仙风道骨一说,头戴金冠,身穿一件青纱法袍,手捧一支灵芝,脚踩一双蹑云履。

    倒不是“陈平安”故意显摆家底,而是如此一来,只要有心躲藏,更能隐蔽身形和气机,能让元婴修士都难觅踪迹。

    再就是遇到强敌,打不过,跑得也快。

    先前瞧见那个少年姿容的“年轻隐官”,到底别扭,虽说山上驻颜有术的练气士多了去,远的,那位风雪庙老祖师,便是一位返老还童的得道高人,近的,也有那位青杏国的护国真人。还是眼前这位陈先生,跟让周楸、刘铁他们觉得更为习惯。

    陈平安问道:“周姑娘,刘标长,你们觉得赵浮阳的为人处世,如何?”

    刘铁虽然奇怪为何年轻隐官有此问,也未多想,只是发乎本心答道:“这合欢山,藏污纳垢,是腌臜之地。若无坠鸢、乌藤两山并为合欢,这方圆千里之地,也无法聚拢出这么多的魑魅魍魉和淫祠神灵,赵浮阳肯定是罪魁祸首。只是……不否认他是个厉害角色,只说那颗顾奉的脑袋,如今就已经落地,先前赵浮阳让虞游移丢在了小镇院内,他还承诺乌藤山祠李梃,活不长久。”

    陈平安笑了笑,不置可否,只是视线偏移,望向一直沉默的周楸,等待她的答案。

    周楸小心斟酌一番,缓缓说道:“算不得什么善类,却也不能说赵浮阳就是那种穷凶极恶之辈。”

    陈平安笑问道:“周姑娘的意思,是说赵浮阳,还够不上人人得而诛之的地步?”

    周楸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陈平安便继续说道:“如果我说今夜合欢山,设宴款待各路洞府仙鬼精怪,赵浮阳是打算先于青杏国柳氏和天曹郡张氏的围剿,要将所有宾客一网打尽?”

    周楸和刘铁,还有一众斥候英灵,俱是面面相觑。

    恶人自有恶人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山泽野修,真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陈平安再问道:“如果再换个说法,这件事,假设是同样的结果,将赵浮阳换成程虔来做,你们怎么看?”

    周楸摇摇头,刘铁也是直挠头。

    陈平安微笑道:“各司其职,我就是随便问问,你们不必当真。”

    刘铁点点头,深以为然。

    这些弯来拐去的,他一个粗鄙武人,反正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就不费这脑子了。

    陈平安是名动天下的隐官大人,你考虑这些事情,想来是正好的。

    各司其职,这个说法就很准确嘛,到底是读书人,说话不含糊。

    周楸有些气闷,傻子么。

    结果刘铁就挨了她一肘击。

    陈平安掏出一摞符箓,“我这边有些符箓,算是山上神行符的旁支,可以帮助诸位在白昼行走,还能够保持灵智不散,安然返回大骊家乡。你们走到大骊京畿之地,需要三张,以防万一,我就多画了些符箓,每人五张,就当求个万无一失。”

    周楸心细,粗略算了一下路程,“陈先生,我们只需走到大渎那边,就十分稳当了,所以不用人手五张,至多两张即可。”

    只要到了大骊边境,自有各路山水神祇和文武、城隍诸庙冥官胥吏接引他们归乡。

    既然在这边心愿已了,山神李梃和妖族修士顾奉都已授首,其实只要有符箓能够维持他们一点真灵,不至于沦为失去意识的厉鬼凶煞,或是被天地间的罡风吹散残余魂魄,那么他们就大可以在沿途亮出身份,在这宝瓶洲中部以南的诸国疆域,难道还有谁胆敢拦阻他们过境北上?

    陈平安摇头笑道:“听我的,别客气了。要给万事留有余地,不能算得太环环相扣。符箓有闲余了,你们在归乡途中,就可以不用着急赶路,走得慢些,多看看沿途的太平风景。”

    此符名为日夜游神真身符,品秩很高,记载于《丹书真迹》的倒数几页,在浩然天下早已失传,既是大符,也算一张“老”符。

    陈平安最早见到此符实物,得自李宝箴之手,金色符纸材质,正反两面都绘有丹书,符箓中央画圆,正反如两轮日月,各有一尊黑甲、白甲神将。

    此符精髓神妙,在于“真身”二字,按照李-希圣的批注,能够与日、夜游神的本尊相勾连。

    效果类似官场上所谓的“直达天听”,地方官员的密折奏章,能够直接被放在皇帝国主的书案上边,

    寻常道家符箓派的请神、敕神之法,任你符箓品秩再高,都是绝对没有这种奇效的。

    周楸和刘铁接过那一摞符箓,分发下去。

    周楸好像暂时放下了随军修士的身份,姗姗然与那位年轻隐官施了个万福。

    有那在村野学塾或是官府书院读过几天书的,也不抱拳告别,反而与那作揖,只是起身后,就自顾自大笑起来,还是别扭。

    同在异乡,一山之巅,人鬼相揖别。

    在那位年轻隐官身形悄然远去之后,刘铁笑着调侃道:“周楸,那位陈先生,如何,是不是百闻不如一见?你就没有?嗯?”

    “这辈子还没喜欢过谁。”

    女鬼摇摇头,最后灿烂一笑,“那就下辈子再补上。”

    云海之上,一条形制古怪的渡船,快若奔雷,就像一截凿空的木桩子。

    主人正是道号“洞庭”的上五境女冠,灵飞宫当代宫主,湘君祖师。

    她当然是谨遵师尊的师尊的法旨,带上了温仔细一同离开金仙庵。

    金阙派这边,只有清静峰峰主,老妪姿容的金丹修士,刑紫。

    一玉璞,两位金丹,乘坐这艘风驰电掣的仙槎,赶赴合欢山。

    湘君并没有告知他们此行所为何事,所见何人。

    她闭目养神,将渡船掌舵一事交由师侄。

    刑紫不敢打搅湘君祖师的虚心炼气,以心声询问温仔细,“温上仙,这艘仙槎的御风速度,恐怕不会逊色于流霞舟吧?”

    确实让老妪大开眼界了,御风速度,比任何一艘渡船都要快捷,果然是闻道乘仙槎,飞流实快哉。

    听到这个分量过重的敬称,饶是温仔细这种脸皮奇厚的人,也要哑然失笑。

    在那青冥天下白玉京的五城十二楼,上仙是道门天君的专属称呼。

    千万里山河,往还如一步耳,乘白云至帝乡,一日三朝玉皇城。

    “比起传说中的那种流霞舟,差得远了。”

    他摇头道:“不过我家曹祖师,有一条陆掌教赐下的贯月槎,流霞舟都追不上。”

    老妪顿时咋舌不已。

    温仔细说道:“刑峰主,喊我的道号就行了,‘土埂’。”

    老妪怔怔无言,误以为自己听错了。

    温仔细笑道:“没听错,就是那个刑道友以为的那个土埂。”

    这个道号,是温仔细自己取的,当年师父拗不过他,只得答应。原本老真人想要授予这个爱徒的道号,是那“云貌”。

    老妪再次默然,真是个怪人。

    不愧是出自上宗灵飞宫的修道天才。

    刑紫毕竟是个金丹修士,虽非纯粹武夫,却也能够看出温仔细的一身宗师气象,真气出入肺腑,拳意游走周身。

    大概这就是武夫的淬炼体魄之法了。

    温仔细问道:“刑道友可曾亲眼见过那个郑钱?”

    老妪赧颜道:“不曾去过大骊陪都。”

    温仔细点点头,不以为意,自己不也没去过洛京藩邸和大渎战场。

    刑紫小心翼翼问道:“温上仙在证道飞升之外,亦是有心登顶武道?”

    温仔细咧嘴笑道:“拳谱有云,神动肉飞,全身是拳。而‘肉飞’二字,恰好又有修仙飞升的一层寓意。由此可见,学拳,修道,不分家的。”

    这个一洲公认的道门天才,只差一点,当初就可以跻身宝瓶洲年轻候补十人之列,温仔细随便朝仙槎侧面的云海递出一拳,微笑道:“学拳练武有何难,一横一竖打天下。”

    湘君睁开眼,开口训斥道:“大言不惭!”

    温仔细毫不畏惧,看来在灵飞宫内,早就是个惫懒无赖惯了的道士,挨了一句宫主的训斥,青年非但没有畏缩神色,反而嘿嘿笑道:“反正暂时打不过那几个大宗师,还不许我说得一口好拳吗?”

    湘君正色道:“自古而今,学道者多如牛毛,得道者凤毛麟角,是吾家真言,亦是武学谶语。如你这般,成何体统,长久以往,只会空耗资质。哪天碰到了如鱼虹、周海镜这样的武学宗师,你会大吃苦头的。”

    青年哀叹一声,当然不敢与宫主当面顶嘴,只是腹诽不已。

    湘君祖师与自家师尊是差不多的态度,老调常谈的说法了,你们不认可,若是自己哪天得以觐见那位掌教祖师爷,恐怕你们就会知道,原来你们才是错的。

    只是不知为何,温仔细有一种直觉,也可能是错觉,好像湘君祖师下山后,就道心不稳,十分紧张?

    在宝瓶洲,见什么人,遇到什么事,能够让她如此紧张?

    要知道这位自身就是上五境修士的宫主,还是那位南华城陆掌教的徒孙辈道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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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泼墨峰之巅,在周楸他们北行之后,陈平安重新现身,只是身边还多出一个陆沉。

    陆沉蹲在地上,看着那几颗石子,抬头问道:“作何感想。”

    陈平安微笑道:“天地山河人物,目击而道存,不容我辈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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